第六百四十三章 公怫然不悦,携扈从微服暗访……
作者:林悦南兮的小说
    淮安府,清江浦  在淮安府城内,悬挂着「贾家米店」布招子以及匾额的店铺,门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个个淮安府城中购粮的淮安府城百姓,排成三队,或是撑着雨伞、或是披着蓑衣,身上多是背着米粮布袋。

    就在这时,铺前桌子上的米桶上,白花花的米粮上,插着的一根木牌子,被一个伙计拿去,重新换上了新的木牌。

    「唉,怎么又涨了二百文?「这时,一个穿着粗衫短打,露出上臂胳膊的青年大汉,来到近前抱怨说道。

    那伙计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现在淮安府都是这个价儿,赶紧排队去。」

    身后排起长队的男女老少,议论纷纷,抱怨不停。

    在米铺的后堂中,正在一张黑木几上,就着灯火,看着账簿,打着算盘的掌柜李掌柜,忽而起得身来,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堆着笑,向着穿着员外府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个少年迎去。

    「老爷。」李掌柜开口唤道。

    「这几天卖了多少了?」贾攸在其子贾瑜以及府中周姓管事的簇拥下,背着手来到近前,留着短须的面容上见着儒雅,问道。

    李掌柜笑道:「昨个儿累计收了三千两银子,今天斗米之加上浮了二百文,外面的队还排着呢,今天应该还能多一些。」

    贾攸点了点头,道:「一天几千两银子,还好,这次我们的粮米是少了,不然能多开几家米铺。」

    李掌柜笑道:「老爷可不是,现在整个淮安府几个县都缺米粮,听说那甄家可是日收几万两银子,这还不连他们卖给其他米店。」

    贾瑜轻声道:「爹,听说那潘家赊欠了南京户部的粮仓,如是我们也能赊欠一些就好了。」

    贾攸道:「南京的潘家,我们与他们没有多少交情,这些米能赚一笔也就是了。」

    「堂弟不是在淮安府为官吗?让他写一封信给南京户部,许是就成了。」贾瑜嬉皮笑脸说道。

    贾攸正要出言,忽而听到外间传来阵阵呼喝与争执之声。贾攸眉头紧皱,问道:「怎么回事儿,外面在吵什么?」这时,一个伙计进来说道:「老爷,有人闹事儿。」

    贾瑜面上现出一抹怒气,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是谁的营生,他不知道?太岁头上动土!爹,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贾攸叮嘱道:「赶紧将人打发了。」

    贾家米铺不远处,贾珩此刻一身锦袍斑斓服,眺望着远处,一旁的夏侯莹同样换下了飞鱼服,改以青衫,素发挽起男子的发髻,以木簪穿过,一起雨伞,为贾珩撑着,将天穹飘落的万千雨丝挡在外间。

    贾珩面如玄水,看着不远处的米店,目光明晦不定。

    他打算在去徐州之前,先将金陵贾家十二房的偏支给处置了,等之后抓了潘家还有户部侍郎等几家的人,正好前往徐州接粮,躲一躲耳根清净,省得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来他跟前求情。

    夏侯莹偷偷瞥了那少年一眼,一时有些拿不准其人什么主张。

    此刻刘积贤正挥舞着肌肉发达的胳膊,与卖米的伙计争执。

    「我说你故意找茬儿是不是?现在满城的米价,你去看看,哪有一斗五十文的?」那伙计看向一身便服的刘积贤,见人高马大,目藏神芒,心头下意识也有几分畏惧。

    刘积贤愤然不已道:「你们这些女干商,这几天翻了十倍,现在又涨价?」

    伙计彻底恼火起来,说道:「你个傻大个儿,你骂谁女干商呢?」

    就在这时,一道含着冷笑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道:「谁在外间闹事,活腻歪了不是?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贾珩面色淡漠,冷声说道:

    「正主来了。」

    「嗯。」夏侯莹轻轻应了一声,举起雨伞的那只素手,大拇指抬起往虎口移了下,修剪地整整齐齐的指甲,不见任何蔻丹和凤仙花汁。

    这时,贾瑜在几个年轻家丁的扈从下,来到门前,看向刘积贤,指着一旁的布幡,说道:「也不看看这上面的字!」

    刘积贤转而看向一旁的字,打量半晌,连声「哦哦」几下,问道:「我不认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围观的百姓,见此懵然一幕,都是不由发出阵阵哄笑。

    贾瑜一张脸又青又红,说道:「这是贾家的米铺,你可知永宁伯?就是现在淮安府的河道总督,率领数万大军不及旬月平定叛乱,威震中原,现任京营节度使、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的那位,整个大汉朝谁人不知?」

    刘积贤「哦」了一声,又一脸茫然之色地看向贾瑜,问道:「永宁伯与你有什么关系?」

    夏侯莹见得这一幕,嘴角抽了抽,瞥了一眼那少年的脸色,却见其人面色沉静,从侧脸而观,似乎因为这些时日的奔波,面庞线条愈发削立、深刻,而萧轩疏举的气度不减分毫。

    实难想象,这一幕是方才这人吩咐刘积贤做出来的。

    贾瑜怒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永宁伯的族弟!」

    此刻,一众百姓脸上多是现出畏惧之色,不过都是指指点点。

    「我告诉你,想要闹事儿,最好掂量掂量,等着永宁伯过来,用锦衣卫拿了你!「贾瑜愤然说道。

    刘积贤梗着脖子,道:「你们应该按着原价卖,不能随意涨价。」

    贾瑜闻言,大为光火,恼怒道:「合着我说了半天,你没听懂是吧?来人,将这人人乱棍赶走!」

    这时,几个家丁应诺一声,从身后举起门栓、板凳,就向刘积贤打去。

    贾珩沉喝道:「住手!」

    这时,在夏侯莹撑起的一把黑色雨伞下,一袭落拓青衫,身形昂藏的少年从远处而来。

    贾瑜见来者虽然面庞年轻,容颜清隽,但行走之间气度不凡,目光更是睥睨四顾,不由有些怯惧,喝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贾珩目光逼视着对面的少年,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哄抬粮价,囤货居奇?」

    这时,刘积贤近前,朝着贾珩拱了拱手,然后站在贾珩身旁,冷冷看向贾瑜。

    「好啊,你们这是一伙儿的!」贾瑜见此,只觉被戏弄了一般,年轻面容上翻滚着怒气,嚷嚷道:「将这些闹事儿的乱棍打出去。」

    此刻贾家米铺的动静,一下子引得其他商铺顾客以及行人的围观,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都看向那米店,而一道道目光都投向那年轻人。

    贾珩目光微冷,也不理会这些人。

    不等贾珩出手,刘积贤已经三下五除二,一把夺过那家丁的棍棒,在贾珩身前护定,「刷刷」随着棍棒舞动的风雨不透,几个过来伙计已被当场打倒在地,嘴里哼哼唧唧不停。

    此刻贾瑜站在原地,愣怔当场,心头大惧,对着一个伙计唤道:「好呀,这些凶人强买强卖不成,还敢打人?来人,快去河道衙门报官拿了这些凶徒!」

    一个伙计匆匆向着河道衙门方向跑去。

    而从铺子里听到声音的贾攸,也领着几个管事出得铺子,第一眼就看向对面的青衫少年,眉头紧锁,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

    贾珩目光如剑地看向贾攸,沉喝道:「你又是什么人?」对金陵贾家十二房,他还真不熟悉,当然,彼亦然。

    被那双宛如鹰隼的目光盯视着,贾攸心头隐隐有些生惧,道:「我们是金陵贾家」

    「金陵的贾  家?贾家就是教着你们在此,哄抬物价,扰乱民生,赚取不义之财的?」贾珩冷声打断了贾攸的话头,沉声道:「竟还打着永宁伯的旗号行事?」

    贾攸心头一凛隐隐觉得来者不太好惹,据理力争说道:「现在满城米店都是这个价,再说买卖粮食,你情我愿的事儿,我们又没有强迫别人加价购买米粮!」

    说着,道:「阁下可以去城中都看看,不仅我们一家,到哪儿都是这个价,我们辛辛苦苦从金陵运来的粮食,总不能一点儿不赚吧?」

    「别人的事儿,我或许管不着,但贾家的事儿,我管定了。「贾珩面色如霜沉声说道。

    「你!」贾攸闻言,瞳孔微缩,心头一凛,暗道,难道这人是和他们贾家有仇?

    就在这时,只听街道远处马蹄阵阵「哒哒」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次第响起,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十锦衣缇骑浩浩荡荡而来,手挽缰绳,近前勒停马匹,头戴斗笠的锦衣府卫,齐刷刷地翻身下马,为首是一个锦衣百户。

    原本围拢的百姓,都是面带惧色,散开一条路途。

    因为贾珩总督河道,前往清江浦,带来了五百锦衣府卫扈从警卫,故而淮安城中对这些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并不陌生。

    那锦衣百户挽起白袖的一只手,按着绣春刀的刀柄,领着两个扈从,大步而来。

    贾瑜一脸兴高采烈地过去,伸手指着贾珩一行几人,说道:「就是他们,我们是金陵永宁伯的族人,这几个人前来闹事。」

    分明还以为是先前去了的伙计,前往河道衙门摇来的人。

    锦衣百户来到贾珩近前,抱拳说道:「卑职北镇抚司百户余铉,见过都督。」

    贾攸、贾瑜:「「锦衣都督?

    不对,现在淮安府城哪个不知道,锦衣都督就是永宁伯!贾珩沉喝道:「拿下这父子二人,绑在那棵树上,贾某今日要行家法族规!」

    「是。」为首的锦衣百户拱手应是,而后一众锦衣府卫齐声应命。

    这一幕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是齐声喝彩,心驰神摇。贾瑜则已吓得四肢发软,高声嚷嚷道:「堂弟,我们是同族啊」

    然而,两个膀大腰圆,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士,上前一把按住贾瑜的肩头,向着一旁的树上架去。

    贾攸已是脸色苍白,目光惊惧地看着那青衫少年,道:「珩大爷,我等不过将米运到淮安府贩卖,犯了什么罪?」

    贾珩面色冰冷,道:「囤货居奇,拿着本官的旗号,在此仗势欺人,还敢大言无罪?」

    不等两人分说「刘积贤,一人抽二十鞭子!以示警戒!」

    刘积贤应诺一声,然后从一个锦衣校尉中,拿起鞭子,将绑在树上的几人,开始抽着鞭子。

    伴随着惨叫、痛哼之声响起,原本看着热闹的淮安府百姓,都是为之大声喝彩叫好。

    而远处的淮安府衙的官差也被惊动,来了几十人,见到蓑衣下的飞鱼服,在远处看着,一个都不敢上前。

    「淮安府城的乡亲们,自今日起,贾家米粮一应按未涨价前的八折出售,按每人每家定额购买,直到售完为止。」贾珩看向远处一众越聚越多的百姓,高声说道:「诸位乡亲放心,官府正在清查那些哄抬粮价的不法女干商,一定让大家吃上平价粮!」

    不是没有想到免费发放,但只会导致无数百姓贪小便宜的心思作祟,反而起不到打压米价的效果。

    在场百姓发出一声声欢呼,在街道上顿时响起,「永宁伯高义!」

    夏侯莹此刻撑着雨伞,定定看着在锦衣府卫士簇拥下,不避风雨的青衫少年,英秀剑眉下,那双明澈  如玉的清眸闪了闪,隐有异彩涌动。

    贾珩看向已被抽的后背鲜血淋漓的贾攸以及贾瑜父子,冷声道:「以后再有拿着本官旗号招摇生事,绝不轻饶!」

    贾攸与贾瑜父子,此刻口中痛哼不停,几乎是哭爹喊娘,唯唯诺诺应着,心头已是惊惧惶恐到了极致。

    贾珩也不再理贾攸父子,在淮安府百姓目光的目送下,回到河道衙门,留下锦衣府卫。

    贾珩转而看向一旁的刘积贤,低声道:「你向来谨细,这次亲自带着人去扬州一趟,将相关人犯带到淮安府严加讯问,不容有误!」

    他已准备上疏严参南京户部尚书潘汝锡难以约束家人倒卖官粮,于国难之时,不识大体,阁部体统全失,请求问罪,革职拿问。

    而参劾一位户部尚书,就需要将相关倒卖官粮的潘向东、户部侍郎钱树文的妹夫纪有松等人捉拿归案,获得其口供等相关罪证,户部尚书潘汝锡究竟涉案几许。

    换而言之,他这次的铁拳主要就是砸在南京户部尚书潘汝锡,户部侍郎钱树文头上。

    囤货居奇在这个市场监管概念不存在的古代,还有可辩解之处,但赊欠官粮,加高价倒卖给灾民,已是触犯了国法。

    刘积贤道:「大人放心。」

    待刘积贤离去,贾珩看向一旁的夏侯莹道:「随我去扬州接应那一批官粮。」

    他给漕运衙门、两江总督衙门的行文中,就是说前往徐州接应官粮,赈济淮徐、淮扬等地的灾民,平抑粮价,并让漕运总督部院准备一批舟船车马。

    不然,彼等百分之二百叽叽歪歪,他于防汛备洪一事上,擅离职守,如此云云。

    夏侯莹目光熠熠地看向那少年,问道:「大人,现在就出发?」

    「嗯,等会儿就出发,这会儿,漕运衙门的车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贾珩说道。

    另外一边儿,随着时间过去,贾珩亲手处置了贾家族人的消息,也传扬到了驿馆。

    「制台,这永宁伯刚刚处置了贾家在淮安府的人。「江左布政使徐世魁,面色复杂,惊异说道。

    对于金陵贾家十二房的子弟跟随甄家,在淮安府倒卖粮食一事,两位江南的封疆大吏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二人都是引而不发,另有图谋。

    沈邡面色阴沉如水,冷笑道:「本来,还要待事后让御史弹劾于他,不想他竟如此知机,当街惩治,真是好手段!只怕要不了多久,整个江淮等地,都要说他永宁伯大义灭亲,铁面无私了!」

    贾珩接管南河总督一职,力挽狂澜于即倒,降低洪汛的危害。

    大汉从中枢到两江,士林官场不管想不想承认,都要以贾珩为能臣干吏,但淮扬、淮徐等地的普通百姓,可能不像直接受得恩惠的河南百姓那么感触深刻。

    但经过先前一事,百姓都知永宁伯大公无私,高风亮节。

    名声一下子就传扬出去,这等名声就是在士林中也为一些年轻举子闻之推崇、景仰。

    而这恰恰是贾珩在江南之地最稀缺的贤名,也能在江南读书人眼中冲淡酷吏、武勋的形象。

    再结合这段名人逸闻:「崇平十五年夏,永宁伯督镇河台,驻节淮安,抗洪备汛,惊闻族人凭商贾货殖事,囤货居奇,扰乱民生,公怫然不悦,携扈从微服暗访,鞭之」

    一个听到自家族人行不义之事,一脸怒气冲冲,甚至刚直不阿的略有几分可爱的官员形象,瞬间跃然纸上,让人高山仰止。

    值得一提的是,翰林侍讲学士徐开,已在和不少江南的友人的书信往来中为贾珩扬名,盛赞永宁伯贾珩,为国之干城,胸襟豁达,才具过人。

    徐世魁面色凝重,低声说道:「制台,看永宁伯这六亲不认的样子,似乎要动真格的了。」

    沈邡目光淡漠,讥讽道:「本官还担心他不动真格,就看他还能动谁!他还能如南河衙门那般,一举将两江官场一网打四?」

    南河总督衙门,高斌自尽之后,上至管河道,下至巡检,几乎是被贾珩一锅端。

    随着一应河官的招供,贾珩已经派人根据罪行轻重,该抓捕的抓捕,该抄家的抄家,低一级的允许上堤抗洪戴罪立功。

    徐世魁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低声说道:「大人,永宁伯为天子宠臣,他可能办不了一批,但办一两个人,米粮供应,是不是让苏州、镇江加紧调派一些。」

    就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真要调查这些时日,发现江左藩司有意迟延,那他岂不是要成了出气筒?

    沈邡沉吟片刻,说道:「现在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拖延了。」

    反正该营造的局面已经营造出,剩下就看这永宁伯敢不敢动南京的那些官宦子弟。

    事实上,如今南京的官宦子弟如秃鹫一般蜂拥而至淮扬等地,就有沈邡的不作为所致,否则以其在金陵的深耕,想要限制,不可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