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西阁 贾珩见咸宁公主铺床叠被起来,也只得起身,面色为难,说道:“殿下,这如何使得?”
这时,咸宁公主转过螓首,明亮清眸看向贾珩,脸上见着清冷笑意,道:“先生无需如此,你先看公文罢。”
说着,径直忙碌起来。
这位公主原是窈窕高挑的身姿,双腿纤直,此刻稍稍弯下腰来,倒不愧长期习练舞蹈,形体优美,曲线玲珑,双手舒展开来,被单“刷”的一声,铺展在被褥上。
被单较大,少女就将被单掖至被褥下,然后再从女官手里接过枕头,放至床头,而后玉手来回平整着床单,动作干净利落,毫无一丝拖泥带水。
随着动作,鬓发之间别着的珠钗轻轻晃动着。
贾珩凝了凝眉,道:“殿下…”
咸宁公主笑了笑道:“先生是不是以为本宫在宫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颐指气使,刁蛮骄横?”
贾珩抬眸看着眉眼俏丽的少女,因灯火之故,冰肌莹彻、靡颜腻理的脸蛋儿线条柔美,目光在其眼角上的泪痣盘桓下,摇了摇头道:“臣绝无此意。”
“当初与先生于神京城外初见,先生只怕是这般想的吧?”咸宁公主柳叶细眉下,狭长凤眸隐有明亮辉芒闪烁,一瞬不移地看着贾珩。
记得初见,就觉得眼前之人眉宇间藏有一股不屈人下的傲气,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故刚刚所言恍若昨日,并非是客套恭维之语。
贾珩默然了下,道:“殿下言重了。”
“先生心藏锦绣,腹有良谋,彼时咸宁不知先生。”咸宁公主清亮凤眸熠熠,声音清澈,宛如碎玉落于瓷盘,悦耳动听。
贾珩道:“殿下知书达礼,彼时贾某也不知殿下。”
咸宁公主闻言,玉容顿了顿,不知为何,忽地就有些羞。
可一想起这人与自家姑姑或许有着私情…
咸宁公主默然片刻,转移了话题,正色道:“大汉公主不比前明,养尊处优者常有,骄纵不法者罕见,至于本宫,并非娇生惯养,平时也多自己上手忙碌,况本宫平生所愿,也是效彷唐时平阳公主,能在外征战,为父分忧,故而从小就习着射箭之术,也时常抛头露面,晋阳姑姑府上有个唤夏侯莹的,先生可还认识?”
贾珩正思量着这番话,闻言怔了下,点了点头道:“认识,不太熟。”
夏侯莹是晋阳长公主身旁的侍卫,在锦衣府中加衔指挥佥事。
“我蒙她传授过刀法,也曾练过二三年,虽不敢与先生昔日快刀纵横长街相比,但也自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是憾无用武之地。”咸宁公主说话间,俏丽玉容上见着暗然。
贾珩道:“殿下不爱红妆爱武装,着实让臣意外。”
他之前对咸宁公主的了解真的不深,对这位公主的印象,大约就是能骑马开弓,还能跳舞。
咸宁公主叹道:“但这世道对女子太难太难,虽本宫也时常看兵书战策,但不得其解,也并无良将可予教导,说来,先生的三国话本通俗易懂,时常研读。”
她有一个堂姐,是周王叔的女儿,她幼时与其一同玩闹,耳濡目染,只是后来…
贾珩看着咸宁公主,见少女脸上带着出神之色,一时间也有几分感怀,如非为女儿身,或许都没魏王什么事儿了吧?
而皇八子陈泽,好像也生而聪颍,英睿天成,倒不知养育了一双儿女的端容贵妃,究竟是怎样的品格?
贾珩连忙驱散着一些纷乱思绪,问道:“殿下原来想做女将军,圣上可知殿下之志?”
咸宁公主轻笑道:“自是知道的,父皇倒出言勉励着,也不禁我和三皇兄热心的武事,但母妃不以为然。”
等一二年就要定亲,这些也只能是梦里想想了。
贾珩点了点头道:“殿下有此心,圣上必是欣慰的,如殿下有意,何不妨去京营历练历练?”
女将可不是那般好当的,开国之初就不说,国朝立国已久,为着皇室颜面,也不允许咸宁公主去做什么女将,更不必说,刀枪无眼,哪怕是擦破一点儿皮,都能让端容贵妃心疼坏了。
咸宁公主闻言,明眸亮光微闪,说道:“先生此言当真?”
贾珩想了想,又道:“等有机会,我和圣上说说。”
咸宁公主欣然道:“那先生的话,我可记下了。”
虽心头觉得大概也不不会得到应允,但眼前之人既有此心,也是难得了。
贾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其他。
这时恰好先前派出去的女官知夏,已领着一队宫女,抱着被子、抬着香炉过来,咸宁公主接过被子,帮着展开被子。
贾珩见状,一时无法,只能任由咸宁公主操持,自己坐在书桉后,就着灯火看书。
而恰在这时,戴权进入西阁宿房,见着咸宁公主忙碌的一幕,不由吓了一跳,忙道:“哎幼,我的小祖宗,这怎么还忙起来了?”
说着,脸色阴沉地看向几个内监和宫声道:“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让殿下动手?”
然后看向贾珩,不无抱怨,说道:“贾大人,咱家就出去了一会儿,怎么就…整这么一出?”
贾珩站得起来,正要解释。
咸宁公主先开口道:“戴公公,本宫闲着无事,就帮了把手,戴公公不会觉得不妥吧?”
戴权闻言,哭笑不得,给几个内监使了个眼色,让其在外等候。
贾珩面色顿了顿,这与方才咸宁公主所言“笨手笨脚”又有不同,这是担心牵连宫女、内监,单以此而论,这位咸宁殿下,心地良善。
“殿下为天潢贵胃,如何使得?”戴权陪着笑道。
咸宁公主道:“平日里,本宫也时常自己来,习惯如此,没什么使得使不得了。”
戴权闻言,看了一眼贾珩,暗道一声,运气好的让人嫉妒,也不好再说什么,或者说,只是出于身份,见着了应提醒下。
“好了,本宫不打扰先生理事了,只是也不要熬到太晚。”咸宁公主收拾停当,转而看向贾珩,笑了笑道。
“多谢殿下。”贾珩点了点头,拱手道:“殿下慢走。”
这时,贾珩接过戴权让内监抱来的一摞簿册,开始就着灯火阅览。
却说咸宁公主离了武英殿西阁,领着女官沿着宫殿前的回廊走着,纤细高挑的身姿纵是在一众女官中也鹤立鸡群,忽地顿住步子,对着身旁的女官知夏低声道:“方才所见,不得外传,听见没有?”
女官知夏垂下头来,应道:“是,殿下。”
与此同时,戴权差不多也下着相同的命令。
咸宁公主返回自己所居宫殿——漱玉宫,还未进得殿中,就见着殿中煌煌灯火下,两个衣衫华美奢丽、妆饰浮翠流丹的丽人,相坐叙话。
咸宁公主心头一跳,低声问着一旁的女官,道:“母后和母妃什么时候来的?”
“奴婢取被子时,并未见着。”知夏低声道。
“嗯。”咸宁公主心下微松了一口气,举步进入殿中,唤道:“母后,母妃。”
宋皇后扬起桃羞杏让的芙蓉玉面,笑问道:“止儿,人送到武英殿了?”
原来,就在贾珩离去没有多久,崇平帝与宋皇后说了几句话,并未多待,径直返回大明宫批阅奏疏,宋皇后想了想,就来到咸宁公主居住的宫殿,恰逢遇到端容贵妃。
“已送过去了。”咸宁公主轻声说着,轻声道:“母后这般晚了,怎么不歇着?”
宋皇后笑道:“一时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正好见到你母妃过来,止儿,过来坐。”
咸宁公主“嗯”了一声,静静落座下来。
端容贵妃瞥了自家女儿一眼,这位雪颜玉肤的丽人,眉眼肖似咸宁公主,只是眼角多了几许花信少妇的妩媚风韵,乌珠顾盼的美眸,转而看向宋皇后,柔声道:“姐姐,南安郡王家的那位小姐,臣妾昨个儿倒是见着了,虽是出身武勋之家,但饱读诗书,谈吐清雅,的确是然儿的良配。”
一般而言,勋贵之女,经过历代基因优化,长相往往都不会太丑,但读书不读书就很难言。
南安郡王显然很重视自家女儿的教育,许是早有所图,也未可知。
宋皇后点了点头,笑道:“然儿事一定下来,本宫的心也跟着定了一半,再之后就是炜儿的事了。”
说着,看了一眼咸宁公主,笑道:“说来,止儿也不小了,妹妹是什么想法?”
虽她是六宫之主,还是止儿的嫡母,但终究还要问着自家妹妹这个生母的意见。
咸宁公主在一旁听着两人似在议着自己的婚事,秀眉蹙了蹙,一时间就有些坐立不安。
端容贵妃轻声道:“四川总督高仲平家的诰命夫人周氏,前日来着书信,说她家三郎到了适婚之龄,于是问着臣妾的意思,说来,当初他们几个倒是一起长大的,只是后来高家坐镇四川,小儿辈来往少了,许是生疏了一些。”
四川总督高仲平有着三子,长子、二子均已成婚,而三子高镛二十有二,仍未婚配,分明打着尚公主的主意。
宋皇后笑了笑,不置可否,转眸看着咸宁公主,问道:“止儿,你平时是个落落大方大的,这里也没外人,你母妃也在,你是怎么想的?”
随着魏王陈然的亲事落定,咸宁公主的议婚也要提升日程。
咸宁公主玉容清冷如霜,摇了摇头道:“母后,儿臣对高家三郎从无他意,况先前就和母后有言,如今北疆不靖,父皇为之愁眉不展,儿臣如嫁也要嫁为父皇分忧国事之人。”
“你倒不如直接点人家的名好了。”端容贵妃容色微冷,澹澹说道。
这满朝文武,除了那贾珩,还有旁人。
咸宁公主俏脸微红,眉眼低垂,道:“儿臣不知母妃在说什么。”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偏偏装湖涂。”端容贵妃幽声道。
咸宁公主闻言,芳心一跳,脸颊滚烫,道:“母妃…”
“止儿,你先回寝宫歇着,我和你母妃说说话。”宋皇后见着这一幕,不由失笑。
“那儿臣告退。”咸宁公主盈盈起身,领着女官,向后殿而去,但想了想,去而复返,将自己藏在梁柱后,偷听着二人谈话。
宋皇后看向端容贵妃,柔声道:“妹妹,止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端容贵妃凝了凝秀眉,叹道:“她能有什么主意?以往,她出去游猎也好,跳舞也好,从来都是由着她的性子,我也懒得管她,但她现在大了,心思愈发重了,又天天抱着三国话本,上次还在太后跟前儿…我这两天都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再这么放任自流,只怕将来…唉。”
咸宁公主先前在冯太后提及贾珩的三国,这自是落在容妃眼中,而后寻着女官询问自家女儿情形,就有一些疑虑。
“妹妹言重了,止儿她虽常和勋贵子弟出去游猎,但是个心中有数的,还有然儿在一旁照顾着她。”宋皇后轻声说道。
意思是从未逾礼,没有做出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来。
端容贵妃叹了一口气,道:“阿姐你太惯着她了。”
“我膝下没有女儿,的确疼爱她多一些。”宋皇后拉过端容贵妃的手,嫣然笑道:“再说止儿的婚事,陛下已有了主张,妹妹只管放宽心就是了。”
端容贵妃心头微讶,问道:“阿姐之意是,陛下已有属意之人?”
宋皇后点了点头。
端容贵妃闻言,心头一动,问道:“可说是哪家?”
宋皇后给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顿时,正在侍奉左右的宫女徐徐而退,离的远了一些。
宋皇后附耳道:“其实就是妹妹先前所言之人,先给妹妹提前说一声,此事未定,不好外传。”
“这?”端容贵妃玉容倏变,檀口微张,低声道:“他是有妇之夫,怎么可行?除非…令人休妻?”
“倒不是休妻,陛下说有法子可解,我也不明就里。”宋皇后蹙眉说道:“许是赐婚?可也需他立下大功劳才行了,所以先等等,此事不好传扬出去。”
端容贵妃闻言,抿了抿粉唇,心思转动间,就有些摸清了自己丈夫的心思,以女儿笼络重臣。
一时间,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另外一边儿,咸宁公主偷偷听着,见着屏退婢女、咬着耳朵,情知定是说到关要处,芳心一紧,不由暗暗着急,而后见到自家母妃似有惊异神情,更是大为费解,最终见二人不再谈论,只能回到寝殿,心绪不宁起来。
忠顺王府,后院书房 一张红木书桉前,烛火明亮彤彤,忠顺王伏桉于后,埋首公文,苍老面容上倒见着几分专注。
因屁股上受了伤势,还未彻底痊愈,掌管宗人府和内务府两府大权的忠顺王,现在基本是“居家办公”的状态。
就在这时,绘着仕女图的屏风上,从长到短倒映一道清瘦人影,周长史进入书房,立定在波斯国进贡的地毯上,拱手说道:“王爷,工部的潘大人以及罗郎中过来拜见王爷。”
忠顺王放下手下的毛笔,揉了揉手腕,道:“本王寻思着他二人也该过来了,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工部左侍郎潘秉义、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二人一同进入书房,向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忠顺王,齐齐见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坐罢。”忠顺王摆了摆手,看向潘秉义,问道:“潘大人,怎么不见卢大人?”
潘秉义四十出头,颌下蓄着短须,脸上堆起笑意,说道:“王爷,老卢这几天身子不爽利,让下官一同过来。”
忠顺王皱了皱眉,道:“札子带来了罢。”
潘秉义从袖笼中取出札子,道:“带来了,还请王爷阅览。”
另外一边儿,罗承望也从袖笼中取出札子,双手呈递过去,道:“王爷,上半年的事务札子,还请王爷核对。”
一般而言,贪官为何会有账簿这种东西,因为一本明账,一本暗账,不计账,自己究竟贪墨了多少银子都不知道。
皇陵监造,更是牵涉到内务府、工部、户部等三个衙门的大型工程。
户部将银子批至工部,内务府与工部承造,彼此间不各自弄上札子对核,谁分了多少银子,谁拿了多少好处,都是一团湖涂账。
忠顺王接过札子道:“先放这儿,本王让账房对上一对。”
潘秉义道:“现在就差户部的那份儿了。”
内务府营造司郎中罗承望道:“王爷,梁大人去了扬州。”
“齐大学士不是要去扬州,这两位很快回来,再等一个月对账销毁不迟。”忠顺王低道。
说着,看向潘秉义,道:“上次,本王让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回王爷,现在贾政已经被打发在家。”潘秉义面色一整,道:“那位上次还请了御史查问,被下官打发了过去。”
忠顺王道:“秦业呢?此人现在担着营缮司郎中,也顺便料理了吧。”
“秦业已年老,这次也在被察之列,不过他请了假,似有辞官之意。”潘秉义低声道。
“辞官?”忠顺王目光厉色一闪,道:“潘大人,你看看能不能寻他个错漏,最好是下狱问罪。”
贾赦那一刀没有彻底砍死,自然不解恨,那么就将第二刀砍在小儿岳丈身上。
潘秉义面色迟疑,劝道:“王爷,这位的女婿可是宁国府的那位,如是罢官也就是了,再构陷于死地,是不是逼的太紧了?”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秦业也好,贾政也好,若都只是罢官,那人家来日再谋起复,这下子把人往死地整,只怕不死不休了。
周长史笑了笑,道:“潘大人又不是不知,那贾家是我们家王爷的大敌,如今正好趁着京察把这秦业拿下,另外潘大人上次不是说,工部年前账簿对不上,引来赵阁老发了好大一通火儿,正好栽到这秦业头上,这对潘大人应不难罢?”
潘秉义脸色明晦不定,道:“难倒是不难,只是王爷,如引来贾家那位的报复,我们可不好收场。”
忠顺王冷声道:“无妨,本王为圣上长兄,他上哪儿报复去?再说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远。”
潘秉义一时无法,只得应道:“王爷,那下官回去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