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贾珩与宝钗温存了一会儿,宝钗因担心为秦可卿瞧出端倪,执意不留下用饭。
贾珩只能将其送回梨香院,先在晴雯侍奉下沐浴更衣,换身蓝色苏锦长袍,而后前往内厅。
彼时,秦可卿正与尤二姐、尤三姐,吩咐着嬷嬷张罗着饭菜,惜春则和香菱在一块儿叙话,两个少女年纪彷若,都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凑在一起,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的投机。
“夫君,薛妹妹怎么没一起过来用晚饭?”
见贾珩进入屋内,秦可卿起身向迎去,柔声问道。
贾珩道:“薛妹妹急着回姨妈的话,一早儿就先过去了,明日我还得去梨香院陪姨妈坐坐。”
秦可卿“哦”了声,也不再追问,轻声道:“夫君,洗洗手,过来坐下用饭。”
贾珩应了一声,然后晴雯端着铜盆过来,在清水中洗手,主动开口道:“再过几天,鲸卿在学堂该放假了吧,咱们一同去岳丈大人那边儿看看,顺便儿有些事好商量商量。”
“鲸卿正月十六去的学堂,得月中了。”秦可卿柔声说着,妍美的脸蛋儿带着唏嘘,叹道:“我下午时,去了凤嫂子那边儿,见着她哭得倒跟泪人似的,平儿在一旁劝也劝不住,凤嫂子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阵话儿。”
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显然想着凤姐先前的凄楚之态,生出几分恻然。
二人原就时常在一块儿说笑顽闹。
贾珩听着,不知为何,想起原着一幕,秦可卿拉着凤姐喊着“婶子…”,风水轮流转?
尤三姐美眸波光点点,打量了一眼夫妻二人,起身,近得前去,向贾珩递过毛巾,柔声道:“珩大爷,擦擦手。”
自当初得了秦可卿与贾珩二人的“认可”,这位容颜艳冶、娇媚一如春花的少女,已视自己为贾珩的房里人。
贾珩接过毛巾,擦了擦手,挨着惜春身旁的绣墩落座下来,拿起竹快,状及自然地递给静静听着,小脸一如清霜笼罩的傲娇小萝莉。
“谢谢珩大哥。”惜春伸手接过,心头一甜。
贾珩拿起快子,抬眸看向秦可卿,问道:“她怎么说的?”
“凤嫂子说,想问问夫君,琏二哥有没有性命危险?”秦可卿叹道。
在凤姐冷静下来后,自然而然面临一个问题,贾琏的生死安危,爵位先不论,她是不是要守寡了?
贾珩道:“你怎么回她的?拿我晌午的话,回的她?”
“那倒没有,只是往宽处说,又不是人命官司,怎么也能保住一条命来。”秦可卿道。
贾珩道:“我以为她托你求情来着,不过,说保住一条命,倒也没说错。”
“夫君既然先前在荣禧堂发了话,断难改易,可我瞧着凤嫂子的意思,是想和夫君商量商量此事,能不能往轻处判罚?”秦可卿摇了摇头,轻声说着,续道:“对了,还有修园子的事儿,凤嫂子说她这几天都不能理事,让平儿过来帮我。”
“明天我得去面圣,回来还有姨妈请了东道儿,路上看能不能去她那边儿说说。”贾珩想了想,低声道:“至于园子的事儿,西府招募匠工,我打算让二老爷主持着,咱们这边儿,你和平儿来操持,再让三姐儿帮衬着你。”
将西府园子的事托付给贾政,一来给贾政寻个事情,不好让其胡思乱想,二来修着园子,主持营造土木工程的项目,多少提升下贾政的庶务之能。
至于会不会因贾赦出事,诸事停滞?
别说贾赦还没死,就是斩首,府上一样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尤三姐笑道:“大爷放心就是了,我在一旁帮着姐姐呢。”
贾珩朝尤三姐点了点头,道:“用饭罢。”
说着,看向一旁安静而坐的惜春,从碟子中夹了一快子鸡蛋,放在惜春面前的碗里,叮嘱道:“四妹妹多吃些鸡子,长个头长的快。”
“谢谢珩大哥。”惜春抬眸看了一眼少年,不好意思,螓首微低,糯声道。
原是不想过来的,但嫂子来唤着用饭,她也只能过来。
秦可卿看着兄妹二人,也挑起一快子鸡蛋,放到香菱碗里,笑道:“你也吃点儿。”
香菱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姐姐。”
贾珩看着香菱,不得不说,随着吃食营养跟得上,眉眼神韵愈发像着可卿,道:“昨日,锦衣府飞鸽传信,说再有半个月的路程,香菱母亲就能到神京城了。”
秦可卿笑道:“英莲这段时日,都在盼望着呢。”
几人用过饭菜,重又品茗叙话。
贾珩道:“可卿,你和她们玩着骨牌罢,我去送送四妹妹,前日吩咐焦大作的麻雀,焦大晌午说,再有两天就能送过来,到时候教你玩,这个比骨牌有意思多了。”
这时代娱乐活动甚少,吃完饭就上床睡觉,其实也无趣的紧。
秦可卿惊喜道:“夫君也会玩着?”
“嗯,会一点点。”贾珩轻声道:“有空陪你玩两把。”
这边厢,贾珩与惜春离了内厅,沿着回廊行着,丫鬟入画则在前面提着灯笼,晚风吹拂而来,凉意乍起。
贾珩转眸看向一旁的少女,惜春上着粉红色小袄,下着粉色襦裙,俏丽的小脸上仍有几分清冷之色,问道:“四妹妹,最近在忙什么?”
“学学画,看看书。”惜春轻声道。
贾珩点了点头,道:“挺好的,原想着四妹妹搬来东府后,这边儿同龄姐妹或许少一些,难免孤独了些,如今有妙玉陪着作伴儿,一同说说话,也能解解闷,妹妹最近时常往西府走动吗?”
与惜春在一起说话,总有在和一个同龄人叙话的感觉。
惜春摇了摇头,道:“打前儿去了林姐姐那边儿,就没怎么去过,隔着一个夹道儿,两边儿来往也不大便宜。”
经惜春提及黛玉,贾珩面色怔了怔,说来,他也有段日子没去黛玉院里坐坐了。
自十六之后,京中诸衙开衙办公,一直没有时间去黛玉院里问问。
惜春偷瞧了一眼陷入思索的少年,旋即垂下眸子,轻声道:“西府的事儿,我听说了,琏二哥哥和大伯父他们,一晃这么多年,好端端的…”
说到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贾珩想了想,心有所悟,问道:“四妹妹是想说世事无常?”
惜春闻言,转眸过去,轻轻“嗯”了一声。
她其实是有这样的感触,只是知道他不喜她存着这般想法,但偏偏想和他说说。
贾珩道:“妹妹能有这番感慨,倒也不出奇。”
“珩大哥。”惜春轻声道。
“外边儿有些冷,咱们回去再说罢,正好唤上你妙玉师傅,一同闲聊会儿,省得吃完饭积了食。”贾珩轻声说着,伸手挽住惜春的手,道:“雨路湿滑,妹妹当心别跌倒了。”
惜春脸颊微红,心头泛起丝丝羞意,只觉那手掌实是温厚。
贾珩神色自若,并无旁意。
惜春年岁方幼,在他眼里如孩子般,哪怕傲娇、清冷,但反而是孩子气。
此刻,惜春院落中,妙玉所在的厢房中灯火明亮,人影憧憧。
却是邢岫烟与司棋见惜春打发了人递话,遂一同过来拜访妙玉。
也是因为贾赦、贾琏刚刚被内缉事厂带走,迎春心绪不宁,想着寻妙玉开解两句,这才与邢岫烟,领着丫鬟司棋、绣橘过来拜访。
邢岫烟一袭澹红色小袄,白色襦裙,仪态娴静地坐在妙玉近前,面带歉意说道:“冒昧叨扰,实在于心不安了。”
这是说并未提前下拜帖,就过来拜访。
妙玉一身鹤纹云绡道袍,面容莹然如玉,看着气质恬然的邢岫烟,女尼清冷的声响起,隐约与窗外雨水滴答屋檐、石阶的声音相和:“你我故交,于雨夜相逢,剪烛西窗,共话契阔,有何冒昧?”
文青气质一旦赋予某件事特别意义,就透着一股诗情画意的风雅。
大有,“吾本乘兴而行,与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洒脱、自如。
迎春凝眸看向对面的尼姑,轻声道:“久闻妙玉师父佛法精湛、谈吐清奇,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先前听岫烟表姐说,妙玉性情乖僻,不好亲近,看来并非如此。
妙玉道:“先前我和二小姐有数面之缘,如今对坐叙话,还是第一次。”
迎春道:“我一向在屋中,深居简出。”
妙玉看了一眼天色,吩咐着小丫头和嬷嬷准备红泥小炉,煮水烹茶,轻声道:“外间春雨正盛,既是客来,我蠲些雨水,烹煮茶水而饮。”
于是,当贾珩与惜春进入院落时,正好见着站在廊檐之下,捧着茶瓮,接着庭院中雨珠的女子,身后烛火橘黄色光芒,为非僧非道的妙玉笼上一层柔光。
“妙玉。”贾珩唤道。
妙玉闻言,手中茶瓮顿了下,凝眸望去,见着抄手游廊中,提着灯笼的三人徐徐而来,见到那少年,心湖中涌起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欣喜涟漪,将茶瓮递给小丫头,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
“师太,吃了吗?”贾珩近前问道。
妙玉:“…”
想了想,低声道:“已用过斋饭。”
贾珩“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正拿着坛瓮正在接着雨水的丫鬟,皱了皱眉,说道:“到屋里吧,外间挺冷的,雨水虽为无根水,但空中多浮聚尘埃,雨水降时汲取尘土,蠲的雨水,其实一点儿都不干净的。”
妙玉:“???”
惜春见着妙玉错愕模样,“噗呲”一声,忍俊不禁。
妙玉虽性子清冷,见到他却总是无言以对。
贾珩面色澹澹,他之所以有时戏弄妙玉,无非是摧毁其在惜春心头的形象。
好比后世某北大高材生入山修行,结果发现崇敬的所谓大师只是“花和尚”,信仰崩塌,重新还俗一样。
恰逢这时,屋内的邢岫烟听到外间动静,挑帘出来,问道:“妙玉师傅在与谁…”
迎面而望,正对着一双清冷的眸子,不由一怯,眉眼低垂,低声道:“原来是珩大爷。”
贾珩打量着邢岫烟,温声道:“邢姑娘也在。”
邢岫烟衣衫颇为简素,半新不旧的袄子,臂袖处的颜料甚至有些掉色,脸上更未施着粉黛、胭脂。
邢岫烟拨开帘子,轻轻柔柔道:“与二姑娘寻妙玉师傅,大爷…屋里请。”
贾珩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妙玉,问道:“师太不请我进去坐坐?”
妙玉瞥了一眼贾珩,挑开帘子。
贾珩与惜春一同进入厢房,妙玉也随着进来,室内布置典雅,一股安神定意的檀香弥漫着。
又添了几根蜡烛,一室顿时明亮如昼,将几人身影倒映在轩窗上。
见着贾珩,迎春连忙起身,行礼唤道:“珩大哥。”
司棋近前行了一礼。
贾珩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二妹妹,今日之事,没受着惊吓吧?”
迎春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妙玉这时,吩咐着几个丫鬟准备茶盅,瞥了一眼贾珩,澹澹说道:“珩大爷既不喜今岁雨水,那只得还是用雪水烹煮了。”
贾珩道:“寻常井水,解渴即是,倒也未必用着雨雪之水。”
妙玉却不再应,吩咐着丫鬟准备茶具,给几个人备好茶盅。
转而来到高几处,拿着自己寻常用的绿玉斗,“哗啦啦”声中,热气鸟鸟而升,嫩绿茶叶舒展开来,茶汤清亮,倒映烛火。
众人聚在一起饮着茶水,各拿着茶盅。
妙玉也了一眼贾珩,将绿玉斗递至近前,冷声道:“这是你要喝的井水。”
贾珩:“…”
见着那绿玉斗,心下微动,拿起抿了一口,问道:“四妹妹方才还提及西府事,四妹妹觉得人生无常,富贵荣华如过眼烟云,妙玉师太怎么看?”
妙玉凝了凝柳叶细眉,看了一眼惜春,丹唇轻启,声音宛如碎玉落于盘中,清越、明澈:“富贵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是谓,纵有千年铁门槛,不过终须一个土馒头。”
当年她父亲为苏州织造,她家也曾富贵荣耀一时,如今家道中落,寄人篱下,何尝不是富贵荣华,不可常保?
听说西府袭爵二人为朝廷拿捕、讯问,正是应着这么一句。
贾珩轻笑了下,道:“纵有千年铁门槛,不过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话,倒颇得几分玩味。”
邢岫烟放下茶盅,凝了凝秀眉,看向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二人隐隐在打着机锋。
想了想,轻声道:“妙玉师父以前就常言,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唯喜这两句的。”
妙玉面色幽幽,道:“我虽出身官宦,但如今已为槛外之人。”
贾珩放下绿玉斗,接话道:“可我也并非槛内之人。”
妙玉闻言,凝眸看向那少年,目光微亮,他果然是…她的知己。
贾珩抬眸看着妙玉,须臾,说道:“枯荣兴衰,诚为天地至理,不可常保者,岂止富贵荣华?日月星辰,尚枯寂凋亡,长生久视也不过镜花水月,你我芸芸众生,存身此世,不过取刹那芳华四字,何论槛内槛外?执着于此,反而落了下乘。”
这世界就没有永恒不朽的东西,宇宙尚会热寂,如以宿命论,那么万物最终都会凋亡。
而贾珩之言,无疑让妙玉心头一顿,何论槛内槛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度格局?
嗯?反而落了下乘?谁?
念及此处,妙玉面如清霜,语气澹澹道:“故佛曰,唯四大皆空。”
邢岫烟听着二人叙话,手中的茶盅顿在嘴边,恍若“吃瓜”群众,唯有恬静、闲谈的眉眼浮起一抹思索。
贾珩看向妙玉,打量了下,问道:“师太既如此了悟,缘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连饮茶之水,都要汲汲无根之水,茶具更是精美奢丽?”
说着,将触感莹润的绿玉斗轻轻晃了晃,炫着烛光,色泽翠丽。
妙玉:“…”
合着与她论道是虚,取笑她才是真?
直想一把夺过绿玉斗。
惜春先看了一眼妙玉,而后又看了一眼少年,不知为何,心头就有着几分好笑,道:“珩大哥,妙玉姐姐原是官宦人家,不为权贵所容,方流离江湖的。”
妙玉一听“姐姐”两字,脸颊微热,这时候,提什么姐姐,更不是说她所谓修行只是欺世盗名?
“我知道,故妙玉姑娘才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道尽人生至理,家中遭逢大变,有此感慨,人之常情。”贾珩说道,事实上原着中的惜春何尝不是如此?
妙玉贝齿抿了抿樱唇,怔怔看着那少年,分明是被说中心事。
邢岫烟看着正在说话的二人,隐隐明白了什么。
迎春则是神情迷茫地看着几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所以这究竟是议论着谁的事儿?
贾珩道:“只是,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然而那些将相,纵今时今日荒冢难寻,也活在青史里、人心里,又岂是寻常土馒头可比?更遑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妙玉闻言,心头微震,品着“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之言,以及后续…
虽然这理念与她有所背离,但却能感受到少年金石之音中蕴藏的顶天立地的气度,这是与她父亲一类的人。
贾珩转眸看向已是面色怔怔,目生异彩的惜春,道:“四妹妹,当年,我贾家荣宁二公随大汉太祖吊民伐罪,解苍生于倒悬,纵再过千百年,世移时迁,贾家家道衰落,甚至香火断绝,也有不少英雄事迹记载在史册里,供后人凭吊瞻仰,代代相传,故君子之泽,五世之斩,不过枯荣至理,又何叹焉?”
青年人,当立大志,明大德,成大才,担大任,怎能都去上山…修佛?
认命可以,躺平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