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午后时分,王夫人所居院落,厢房之中,铜鹤薰笼之中,几缕檀香袅袅而起,置身其间,一股安神定意、旷达幽远之感顿时浮上心头。
床榻之上,王夫人半靠在靠枕上,只着一件素色中衣,面容多少有些苍白,也有点儿黑眼圈儿。
不远处的绣墩上,坐着一个服月白色僧袍,明眸皓齿,身姿玲珑曼妙,年近二九的尼姑。
女尼敲着木鱼,不施粉黛却不减清丽、幽艳之芳姿的脸颊白里透红,两弯柳叶眉宛若刀裁,明眸微垂,小巧琼鼻之下的檀口,念念有词。
许是因久读佛经,眉眼之间的书卷气,在庄丽、静美之外,多了几分圣洁的禅意,但目中的清冷、傲然,却又与悲悯无涉。
妙玉念完佛经,放下纤纤抬眸看向对面的贵妇,宣了一声佛号,清冷如霜的声音响起,道:“夫人,往生咒业已念诵九九八十一遍,王家冤魂如今超度至极乐,再不受轮回之苦,夫人还请节哀。”
王夫人闻言,才从失神中回转过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神色和缓许多,柔声道:“辛苦妙玉法师了。”
妙玉轻轻宣了一声佛号,不卑不亢说道:“夫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渡人渡己,不敢言辛苦二字。”
王夫人打量着对面的女尼,见其性情婉静,言语清冷,心头倒也有着几分亲近。
虽比之其师略逊一筹,但许是年轻,对佛经禅语的理解更为直抵本质,遂道:“妙玉法师佛法精深,可否在府中后院的庵堂中盘桓几日,以备时常请益?”
因此时大观园未起,而栊翠庵自无踪迹,倒也不好接近,不过王夫人自来佞佛,原在荣府设置一庵堂。
妙玉闻言,明眸微动,略有几分疑惑地看向对面的王夫人。
王夫人解释道:“我这两天,夜里睡不踏实,总做噩梦,有妙玉法师在,竟觉心头负累尽去,妙玉法师可否在庵堂多盘桓一些时日,一应用度,皆由我府上供给,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妙玉静默须臾,正要出言婉拒,忽地,心头竟是闪过一道灵光,眼前似浮现起当初自家师父含笑而语的八个字:
“京中静居,等待机缘。”
妙玉蹙了蹙柳叶细眉,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对面的王夫人,说道:“于贵府暂居,贵府于人事可还方便?”
王夫人点了点头,道:“自是方便的,后院庵堂,少有人去,清幽别致,少有人去,妙玉法师入内钻研佛法。”
妙玉想了想,玉容清冷依旧,道:“既是夫人盛情相邀,那贫尼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夫人闻言,微笑点了点头,道:“有妙玉法师在,我晚上也能谁个好觉了。”
王夫人所言这几天做噩梦,并非虚言,因见了王家堂屋、庭院满满当当的棺材,王夫人回来后就做了几个噩梦,梦里见着王子腾的妻子赵氏满身是血,与她说话。
王夫人这才请来了妙玉超度。
妙玉原为官宦千金出身,天资聪颖,虽出家为尼,但于佛法造诣颇深,与王夫人这等佞佛的“半瓶水”一交谈,后者自是惊为天人。
王夫人见妙玉答应暂居,于是吩咐着一旁的金钏,道:“去着人将后院的庵堂收拾利落了。”
金钏应了一声是,然后,快步出了厢房,领着几个婆子向着后院去了。
而刚至抄手游廊,就迎面见着了宝玉,宝玉神情恹恹,中秋月明的脸盘上,满是愁苦之色,口中喃喃说着,“林妹妹、三妹妹、云妹妹,她们都去了东府…”
“这不是二爷吗?二爷今日没去学堂?”金钏笑着问道。
宝玉迎面见着对面的金钏,宛如玉兰花的白腻脸蛋儿映入眼帘,心头的愁苦竟不由倏散了许多,笑问道:“金钏姐姐带着这么些人,这是去哪儿?”
金钏顿住步子,俏脸上挂起笑意,解释说道:“西门牟尼院的妙玉法师过来给太太讲经,太太说收拾了后院的庵堂,让妙玉法师居住几日,我带着人去收拾院子呢。”
转而又道:“宝二爷这是从哪里来?”
宝玉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道:“从老祖宗院里来,舅舅家的丧事,老祖宗不让去,几个姐姐妹妹都往东府去了,倒是闷得发慌。”
金钏脸上笑意敛去,道:“二爷没有寻宝姑娘和大姑娘说话。”
宝玉道:“大姐姐又随着凤嫂子去了舅舅家,宝姐姐也随着姨妈去了。”
说到最后,宝玉神情分明有着毫不掩饰的怏怏。
金钏笑了笑道:“那二爷,可先到太太屋里请安罢,我还要去后院忙哩,等会儿没事了,再陪二爷说话解闷儿。”
宝玉“唉”的一声,目送金钏离去。
直到月亮门洞见不着人影了,宝玉这才向王夫人院里进来,挑开棉帘,在一众丫鬟、婆子的宝二爷称呼中,宝玉冲坐在床榻上的王夫人行礼,问候道:“母亲可大安了?”
王夫人笑道:“好多了,宝玉,快过来。”
说着,对一旁的妙玉微笑介绍道:“妙玉法师,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宝玉。”
妙玉徇声望去,只见对面一个面容俊朗,目似朗星的少年,头戴束发镶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大红箭袖,目光不由在其脖颈儿下的通灵宝玉停留了一会儿,心头微动,开口道:“贫尼见过宝二爷。”
宝玉原本还不在意,但听着清冷如冰泉的悦耳声音,身形一震,抬眸端详起对面的女尼,原本不经意的神情,忽地变了变,继而是目现亮光,紧紧盯着对面俏丽容颜的女尼,心头欣然,笑问道:“妙玉师父是带发修行吗?”
妙玉轻轻点了点头。
宝玉思忖片刻,笑道:“烦恼不除,六根不净,是以带发修行?”
妙玉摇了摇头道:“心证菩提,带发与否,又有何异?”
宝玉闻言,愣怔了下,看向妙玉,目中带着几分惊异,脸上笑意愈盛,道:“妙玉法师果然修为高深。”
一旁的王夫人微笑说道:“宝玉,妙玉法师佛法精湛,非等闲可比。”
妙玉双手合十,宣了个佛号,道:“夫人谬赞了。”
就在几人说话的空当,从外间进来一个婆子,进入厢房,道:“太太,大姑娘和琏二奶奶,姨太太还有宝姑娘回来了。”
宝玉面露惊喜道:“大姐姐和宝姐姐回来了?”
王夫人面色一顿,道:“人现在哪儿呢?”
婆子道:“大姑娘说是去了东府,姨太太、宝姑娘、琏二奶奶这会儿去了荣庆堂。”
宝玉皱了皱眉,就是默然不语。
王夫人容色一滞,目光微冷,心头就有些不快。
她这个大女儿,自宫里回来之后,不好好在家待着,反而三天两头往东府跑,听说与东府那位珩大奶奶弹琴唱和,倒是好得跟亲姐妹一样。
“等过了年,先给她将亲事定下来再说。”
王夫人目光阴郁,如是想道。
而妙玉听着婆子的禀告,捕捉到王夫人表情的不虞,以及宝玉的皱眉不语,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此刻,宁国府后院厅中,一众莺莺燕燕正在说笑着,忽地见得元春以及大丫鬟抱琴,在丫鬟宝珠的引领下,进入厅中。
秦可卿起身迎去,柔声道:“大姐姐回来了?”
说话间,近前挽起元春的手。
先前二人在宁府中探讨了琴乐,姐妹情谊渐笃。
元春看向一众唤着“大姐姐”的姊妹,点头示意。
元春进入厅中,轻唤了一声,说道:“珩弟。”
贾珩看着对面着素色裙装的少女,点了点头,说道:“大姐姐这是从舅老爷府上回来?”
元春叹了一口气,道:“舅舅家那边儿停灵需得七日,今天见了一些吊唁的宾客,琏二嫂子说,明日就先不去了。”
相比王子腾先前的门庭若市,如今的王宅,除却一些老亲外,几无多少有分量的人物登门,丧事反而少了许多繁琐。
贾珩看向面现倦色的少女,道:“大姐姐这两天辛苦了。”
元春轻轻摇了摇头,似不欲深谈此事,目光掠过几人,转而问道:“珩弟与姊妹们说什么呢?”
湘云道:“珩哥哥买了几匹马驹,说要教我们骑马呢。”
元春闻言,面色讶异道:“珩弟要教她们骑马?
贾珩道:“三妹妹和湘云都说想学骑马,我今日去马市上就买了几匹小马,咱们原是武勋之家,公侯之女岂能不擅骑术?”
元春想起这两日见着的惨景,深有感触说道:“珩弟此言不错,我等武勋之家,纵身在后宅,不经外间风雨,可也应学一些弓射之术,以为防身之术,也不至事到临头,竟无自保之力。”
贾珩心头一动,抬眸看向对面眉眼柔婉的少女,暗道,后世“鬼有本”,就有元春上战场之情节,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儿?
既存此念,试探性问道:“大姐姐应是会骑马的吧?”
元春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以往倒是想学,但一直未有机会。”
探春接过话头,柔声道:“那大姐姐等闲暇了,也可随我们一起学的。”
贾珩轻声道:“不过那先前的小马驹就不大合适了,需得换匹大马了。”
元春:“…”
所以这是说她太胖?
贾珩似看出了少女的心思,看向一旁的湘云,清声道:“那小马驹太矮了,等你们长高一些,也换匹大马骑,今天我见着了一匹汗血宝马,身高好几尺,若是骑着这种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探春道:“汗血宝马,神骏非常,可是有天马之称的。”
湘云苹果脸上现出浅浅笑意,道:“我想骑,珩哥哥,珩哥哥怎么没有买下来?”
贾珩面容滞了下,笑了笑道:“汗血宝马可遇不可求,今日那一匹被人买走了,只好再等下次看能不能碰上了。”
秦可卿端着茶盅的手微微颤了下,压下芳心的悸动,微笑道:“云妹妹,先学小马驹,等练好了骑术,再学那快马不迟的。”
元春闻言,美眸微动,却是感受着一屋的轻快气氛,原本有些哀戚的情绪也驱散了许多。
或者说,元春来此,也是想寻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在王家而起的低落心情。
秦可卿问道:“夫君,天色不早了,是不是该传晚饭了?”
贾珩抬头,透过轩窗瞧打了一眼天色,见果已夜色降临,笼罩四下,遂点头道:“传饭罢。”
用罢晚饭,秦可卿招呼着黛玉、探春、湘云等人在厅中玩闹、说笑。
贾珩则唤过元春到书房议事,二人隔着一方小几而坐,晴雯给二人斟了茶,徐徐退了出去。
贾珩看向对面容色秀美、端丽的少女,道:“大姐姐,晋阳长公主府上已经应允了,大姐姐随时可到长公主府上任才人赞善。”
元春闻言,明眸微动,柔声道:“让珩弟费心了。”
贾珩道:“你我姐弟,不需如此客气,再说这些年,大姐姐为族里付出这般多。”
元春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略有几分出神,道:“当年也是族中经过变乱,正在艰难之时,我那些都是应该做的。”
贾珩道:“这些年,终究还是委屈了大姐姐。”
元春玉容微顿,拿起茶盅,看着对面的少年欲言又止道:“珩弟…”
贾珩心头微动,笑了笑道:“大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元春放下茶盅,说道:“珩弟,我十来岁就被送到宫里,回来之时倒没想到宝玉如今养成这般顽劣性情,加之祖母溺爱孙子,母亲她也因亡兄之事,不大督促宝玉读书,以致今日宝玉文不成、武不就,珩弟能帮着教导宝玉,我一直很是感激。”
贾珩面上笑意微微敛去,说道:“大姐姐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元春美眸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柔声道:“其实这些话,很早就想和珩弟说,但一来冒昧,二来我这个作人女儿的,也两相为难,但想了想,还是觉得和珩弟说一说为好,我娘因宝玉的上学读书,对珩弟可能有一些误解,我最近也在劝她,先前对珩弟有得罪之处,还望珩弟多多包涵。”
说到最后,少女丰美、婉丽的脸蛋儿上,就有几分黯然,或者说是羞愧。
她这几日,或者是说从宫里回来之后,与自家母亲提起眼前少年,能明显感觉到自家母亲言谈之间,对少年怨气颇大。
尤其是近日,许是因为舅舅家罹遭横祸之故,自家母亲更是私下说了不少怨怼之语,她虽尽力规劝开解着,但收效甚微。
长此以往,不定生出什么波折来。
贾珩默然一会儿,轻笑了下,道:“大姐姐放心,哪怕是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和太太置闲气的。”
元春:“…”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说得怪怪的。
看在她的面子上?
凝眸看向对面的少年,迎着那温煦目光,恍若倒映着一簇摇曳不定的烛火,焯烫人心,元春眼睫颤了下,连忙挪开。
“至于宝玉,他既愿做个闲云野鹤似的富贵闲人,荣国府还是容得下的,当然大姐姐若能督促他好好读书,从此以后上进起来,也是极好的事儿。”贾珩面如玄水,目光平静,盯着对面的少年,说道:“难道大姐姐还觉得我容不下宝玉?”
元春被对方少年咄咄目光看得有些心头异样,连忙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说道:“珩弟胸怀宽广,我从来没有这般想过珩弟的,珩弟…你误会我了。”
贾珩看着对面着急解释的少女,笑道:“大姐姐既能和我坦诚直言,自不会这般想,其实,纵然太太那边儿,因宝玉之事生了一些埋怨,大姐姐也不要总是帮着我解释,反而母女之间再生了芥蒂。”
元春闻听此言,娇躯一颤,目光复杂地看着对面举重若轻的少年,轻声道:“珩弟…”
忽地手中一抖,碰倒茶盅,半盅热茶洒落在元春手背上,烫得元春一缩手,蹙了蹙秀眉,口中发出一声痛哼。
“大姐姐…”贾珩面色微变,唤了一声,忙道:“烫着了吗?让我看看。”
说着取出一方手帕,拿过少女的手,擦着茶汤。
“珩弟,我没事儿的…”元春柔声说着,因为还有一点儿灼疼,两弯柳叶眉蹙着,但口中还下意识说着没事儿。
贾珩皱眉道:“这都烫红了,怎么没事儿,好在没起水泡,怎么这么不小心?”
只见皓白如霜的手背上,连同手腕,赫然见着一小片红印。
少女十指纤纤,指甲未涂蔻丹,倒见着素雅,许是因为在宫中,给贵人端茶倒水,原就不能打扮得太过艳丽。
感觉自家手掌被握着,元春眉睫微颤,娇躯几乎绷直,纤弱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轻颤,脸上却挂着风轻云淡的柔柔笑意,状极自然道:“不妨事的,珩弟…以往在宫里伺候娘娘,也不是没烫过的,回去后,用冷毛巾敷敷就好了。”
说着,不动声色收回了手,只是指头摩挲过残存的温厚触感,却让元春心湖不由荡起涟漪,美眸微微失神片刻,旋即恢复正常。
贾珩面色平静,倒不觉有异,方才一时情切关怀,更不必说…又不是十指交缠,只是看着眉眼柔婉,正轻轻揉着自己玉手的少女,温声道:“大姐姐这些年在宫里吃了不少苦。”
元春轻叹了一口气,将一双柔婉如水的目光,瞧着对面的少年,道:“珩弟这些年才是不容易的,能有今日,真是不知担了多少险,吃了多少苦,比起珩弟来,我生来锦衣玉食,左右也不过去伺候了贵人几年,倒也没有什么吃苦不吃苦的。”
贾珩一时默然。
元春看着面容清隽的少年,笑了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珩弟,今日有些倦了呢,若无旁事,我先回去歇息了。”
贾珩回转过神,道:“大姐姐先别忙着走,先用毛巾敷敷手再走也不迟。”
说着,唤了一声晴雯,吩咐着取来清水、毛巾。
不多时,晴雯从外间进来,听着烫着也有些急,将一盆清水端过来,道:“大姑娘,用清水冲洗下吧。”
元春想了想,点了点头,也不再谦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