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薛宅 而在贾雨村为薛家一案纠结于要不要办“人情案”之时,薛家已是一片愁云密布,后院厢房之中,一个满头珠翠、身着绫罗的妇人,正在哭天抹泪,唉声叹气。
妇人面皮白净,身材丰腴,虽保养得当,但眉梢眼角的鱼尾纹,仍是无声控诉着岁月的残酷。
一旁的靠背椅子上,坐着一个容貌丰美,肌骨莹润的少女,正在劝慰着薛姨妈。
少女着葱黄绫罗裙,内着藕荷色小袄,郁郁云鬓之间别着一根珠花簪子,此女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面如小月,弯弯细眉下,一双水杏明眸,莹润如水。
“现在怎么办?人家都将状告到知府衙门那里去了。”薛姨妈面带惶急,转过头,看向另外一旁的椅子上,那里正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少年。
薛蟠着黄褐色绸衫,身形魁伟、雄壮,此刻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侧坐着,耷拉着大脑袋,发髻上粉红头巾颜色鲜艳。
“我让你好好置办进京的物事,你倒好,好端端的去买什么丫头,现在整这么一出祸事来,吃上人命官司,你说该怎么办?”薛姨妈眼圈儿含泪,哭诉着。
薛蟠被说落了显然有一会儿,忿忿说道:“打死他,我只管偿命就是,妈不必再哭了。”
薛姨妈一听这话,如遭雷殛,身躯一震,抬头看向薛蟠,道:“我的儿啊,你说什么混账胡话来,你要出什么事来,我和你妹妹怎么办?”
宝钗颦了颦秀眉,丰润、白腻如梨蕊的脸蛋儿上也有忧色,伸手抚着薛姨妈的后背,劝慰着。
母子二人拌着嘴,忽地,外间传来婆子的声音,道:“太太,少爷,金陵府衙的官人登门来了。”
薛姨妈闻言一怔,只觉手脚冰凉,仓惶道:“别是来抓蟠儿的吧?”
薛蟠闻言,就是从座位上弹起来,面如土色,向着一旁的衣柜钻去,嚷嚷道:“妈,妹妹,我先藏藏。”
薛姨妈、宝钗:“…”
好在这时,那婆子急声说道:“那人说是金陵知府衙门过来的书吏,说是有桩案子要和太太商量。”
薛姨妈闻言,压下心头的惶惧,面色疑惑看向一旁的宝钗,问道:“乖囡儿,这…”
宝钗水润杏眸思索之色涌动,少顷,柔声道:“妈,我寻思若是来抓哥哥的,应是派着金陵官差才是,倒不至委一书吏前来,还说什么商量之言?”
薛姨妈闻言,眼睛一亮,问道:“是这个理儿,你在这儿等着,为娘这就去前面看看。”
说着,唤着丫鬟同喜、同贵,绕过屏风,出得厢房,前去迎着金陵府的公人。
薛蟠听着外间动静,也探出个大脑袋,铜铃大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骨碌碌转着。
宝钗凝了凝秀眉,晶莹清澈的杏眸,静静看着自家兄长,幽幽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莺儿,端过一杯香茗,低声道:“姑娘,喝茶。”
宝钗轻声道:“莺儿,你去将那丫头唤过来。”
莺儿应了声是,然后就去唤香菱。
薛蟠打开衣柜,迟疑道:“妹妹,这官差不是抓我的?”
宝钗抬起一双水杏的眸子,看向对面的薛蟠,默然半晌,柔声道:“哥哥可先出来了。”
薛蟠垂下一颗大脑袋,打开衣柜,端过莺儿倒的一杯香茗,就是咕咚、咕咚饮尽。
不多时,莺儿领着一个着青色石榴裙、身形纤美的小姑娘,入了内堂,小姑娘年岁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气质怯生生,眉心的胭脂印记,嫣红一如桃蕊。
宝钗上下打量着小姑娘,见其目光茫然,苍白小脸上尚有泪痕,拉过的手臂,道:“你是哪里人?”
“不记得了。”小丫头抬头看着对面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几岁了?”
“不记得了。”
“名字呢?”
“不记得了。”
薛蟠笑道:“妹妹,她都被拐子东卖西卖的,哪里记得那些?你瞧瞧这颜色、身段儿,我这银子花得值不值?”
宝钗转过头,杏眸含恼地嗔白了一眼薛蟠。
薛蟠讪讪一笑,道:“好妹妹,我哪里知道那人伢子将她卖了两次,我也是花了钱的啊,按说也先领了人,那姓冯的非来要,倔得给什么一样。”
宝钗叹了一口气,根本不想搭理薛蟠,只是将一双静默目光看向小丫头,想了想,轻声道:“以后唤作香菱吧,跟着我吧。”
薛蟠却是一急,说道:“哎,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她是我要收作填房的!”
宝钗转过一张肌肤莹润、洁白如雪的脸蛋儿,声音虽轻柔,但却蕴含着几分坚定,道:“我回头会跟妈说,我身旁正缺人使唤,再说你为她闯了这般大的祸来,先让她跟着我一段时间,其他的等过一二年再说罢。”
薛蟠闻言,顿时一张大脸就是垮了下来,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但也不好说拒绝的话。
“小美人,等再过一二年,爷再给你开脸。”薛蟠想了想,抬头看了一眼香菱,嘻嘻笑着,就想伸手去捏香菱粉嘟嘟的脸。
香菱却惊惧地向一旁躲闪,如避蛇蝎,弯弯眉眼之下,柔弱如水的目光,恍若受惊的小鹿般。
宝钗颦了颦黛眉,对薛蟠的“荤话”只当没有听见,而是唤道:“莺儿,你看顾着她。”
莺儿就拉过香菱在身后,对薛蟠板起了脸。
薛蟠轻哼一声,将头扭过一旁,生着闷气。
约莫等了一小会儿,却见薛姨妈面带喜色地从外间进来,口中宣着佛号,对着薛宝钗说道:“神佛保佑,你哥哥的案子有着落了。”
薛宝钗杏眸微动,问道:“怎么说?”
而薛蟠已是喜的抓耳挠腮,抓住薛姨妈的胳膊,急声道:“妈,那前面的书吏怎么说?”
“那金陵知府贾雨村是京里你姨妈家还有你舅舅家,一同举荐来到金陵任着府尹的,与咱们有着不小的香火情,人家说咱们这边儿,就将文龙报个得绞肠痧…说人没了,多多赔那家银子作烧埋之用,那家原也无苦主,都是仆人在闹,只为多要几个银子,咱们就多舍一些银子就是了。”薛姨妈眉眼间的愁云一扫而空,笑着说道。
薛蟠闻言,面色一喜,抚掌笑道:“好啊,妈,您从今儿就只当我死了。”
薛姨妈:“…”
宝钗杏眸闪了闪,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薛蟠笑道:“妈,前个儿你还说,咱们在南省的生意不好做,舅舅刚刚升了九省都统制,咱们正好将生意营生挪到京里去,这趟过去,也能避避风头儿。”
原来是荣国府在抄检吴新登、单大良等一干恶奴家资之时,因贾珩当初正在调用锦衣府的账房先生,只好借用了一些薛家在神京城商铺的账房先生,两边儿往来通信,就提到了此事,薛姨妈自就留了意。
加之听到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传出的风声,年后,朝廷礼部将拣选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说来,这也是魏王陈然、粱王陈炜即将出宫开府,宋皇后想出的为几位皇子择选侧妃、广延子嗣的策略,算是借着咸宁公主、清河郡主二女的由头。
如果说是为皇子选妃,那就太过张扬,没有这般润物无声。
“就是去京里,咱们家的亲戚也在那儿,你舅舅升了九省都统制,你宁府的一位表兄,也封了三等云麾将军,现在似是在管着五城兵马司。”薛姨妈轻快说着,忽地问着一旁的宝钗,道:“这五城兵马司是做什么的?”
对京中官场上的事,她也不甚了了。
薛蟠闻言,也是将一双期冀的目光投向自家妹妹。
宝钗想了想,轻声道:“按着大汉会典上说,五城兵马司是天子脚下的三品武官,专管着治安缉盗之事,手下领着万把人。”
对这位唤贾珩的世兄,她也有几分好奇,听说年岁也不大,与哥哥彷佛,就做着三品武官。
薛蟠闻言,已是喜上眉梢。
心头不由畅想,他如果到了神京城,不仅能一览天下第一繁华之地,更得娘舅、兄弟庇佑,该是何等快意!
那像现在提心吊胆的。
此刻薛蟠的一颗心,已经飘到神京城。
薛姨妈长出了一口气,笑道:“留管家福伯将这个事儿了了,咱们这就启程上京。”
薛蟠欢喜应着,说道:“那我去收拾行李。”
说着,不等薛姨妈唤着,一溜烟儿,撒着欢儿跑了。
宝钗杏眸莹光闪了闪,轻声说道:“妈,这就是哥哥买的那个香菱了。”
薛姨妈这时也看向一旁的香菱,见着少女身形袅娜,眉眼柔美,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点胭脂印记嫣红如桃蕊,颇是讨人喜欢,只是一张小脸愁闷,不由感慨道:“你哥哥为了这么个女孩儿,人命官司都闹将出来了。”
宝钗柔声道:“妈,我刚刚和哥哥说,先让香菱在我跟前儿,省得再生出事端来。”
薛姨妈笑着点头道:“对,对,我刚才都说呢,先不能让这丫头放你哥哥屋里,再过一二年再说。”
宝钗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道:“等到了京里,他舅舅在,应能约束着他一些罢。”
宝钗轻声道:“妈,舅舅那边儿,上次来信说是查边去了?”
薛姨妈笑道:“对,你舅舅去年在京营任节度使,今年去查边,这趟回来必是要大用了。”
这自不是薛姨妈的推断,而是王家兄妹书信往来时叙说过的事儿。
“妈刚刚说的东府那位,原不是宁府嫡支儿?可现在是…我寻思着上了京,不明就里,别触犯了人家的忌讳。”宝钗杏眸眸光盈盈如水,声音带着几分娇俏,清声问道。
薛姨妈闻言,面上笑意也缓缓敛去,说道:“我给你说说,等会也得和你兄长说,往来书信说的含糊,大概就是东府里的那位是宁国公那一代的庶出…”
说着,就将贾珩的事迹简单说了,以薛姨妈内宅妇人的见识,也说不出多少门道。
“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入了朝堂那些官儿的眼,原本东府里的珍哥儿,我早年随着你爹入京,也是见过一面的,不知怎么的反而丢了爵位,然后就被流放了…记住了,乖囡,咱们到了京中,别明着面儿打听人家这事儿。”
“妈,哪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宝钗哭笑不得说道。
薛姨妈拉过宝钗的纤纤玉手,笑道:“也是我糊涂了,我的乖囡聪明伶俐,最是让我放心了,你哥哥才是不叫人省心呢。”
说到最后,长吁短叹,又是面带愁容。
宝钗宽慰道:“哥哥过两年娶了亲后,想来应能稳重一些了。”
薛姨妈闻言,也是笑道:“我想着也是,乖囡,听说你姨妈家有个衔玉而生的,她们家老太太宠得跟什么似的,他们贾家现在声势浩大,为官作宰的,就有好几个。”
说到最后,就有几分艳羡。
宝钗闻言,脸颊就有些羞涩,以其内秀藏心,自是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而且,这已不是薛姨妈第一次在说,薛姨妈时常在家里提及宝玉。
薛姨妈轻笑道:“还是准备明年礼部那边儿的事儿,为娘寻思着就算不是选秀,就是和甄家几年前那一遭儿一样。”
甄家那几年前一遭,自是楚王妃之事。
宝钗抿了抿樱唇,不好接话,只是抬起了螓首,一双莹润如水的眸子眺望远处,似穿过南国江山的重重烟云,落在千里之外的神京城中。
不提金陵城中,薛家母女如何计议——
却说第二日,贾珩神清气爽,换了一身居家常服,用罢早饭,不久之后,就在厅中领了圣旨。
“公公,怎么亲自来传旨。”贾珩看向戴权,清声问道。
戴权笑了笑,说道:“你领兵出征,旁人传旨,杂家不放心,你这两天筹备一下,就可去剿寇了。”
贾珩道:“先前就有准备,明日就可点兵出发,等下午就要进宫面圣,还需烦劳公公向圣上提前说一声。”
戴权笑了笑,拍了拍贾珩的肩头,道:“子钰啊,圣上虽未给予你期限,以防催着你,但还是有着一些期望的,三辅贼寇,早一些平定,圣上也能早一些安心,看着圣上因为这些疥癣之疾而吃不下饭,杂家心里难受啊。”
贾珩拱手说道:“公公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你贾子钰的能为,杂家是佩服的。”戴权哈哈一笑,想要作出爽朗豪迈之势,但笑声却尖细、阴柔。
“公公不如里间喝杯茶再走?”贾珩面色顿了下,抬眸问道。
戴权闻言,轻笑了,心领神会,随着贾珩来到偏厅。
贾珩问道:“上次,托公公的事?”
说着,并行之间,将一沓银票塞了过去,正是一万两。
戴权面上笑意繁盛,轻声道:“你托的那件事儿,正在想办法,娘娘那边儿似乎很是关照那位,但看着又不是那回事儿,杂家寻思着,许是…因着你?听说宫里都在传,三皇子明年要出宫开府,似是要到五城兵马司观政。”
最后一句话,就是压低了声音说着。
贾珩闻言,心头有着几分猜测,低声道:“公公费心了。”
“这算什么费心?”戴权笑了笑,似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没把事办成,还连收了两次银子,就是压低了声说道:“东城的产业落空,内务府那边儿有些不大痛快,户部那边儿也有微词,不过,你那件事儿办得实在漂亮,上下说不出什么怪话来。”
贾珩心领神会,情知忠顺亲王在进着谗言,但他…有晋阳长公主。
戴权笑道:“子钰好好办差事,只要忠于王事,任他阴风鬼风,安若磐石,谁也撼动不得。”
贾珩面色郑重,拱手道:“多谢公公提点。”
戴权笑了笑,迟疑了须臾,缓缓道:“还有一件事儿,你调任一位锦衣府千户往辽东,仇良和陆敬尧二人启奏,说你插手锦衣府人事,圣上说你重视刺探军情,还说拟得经略安抚司筹建军情司提议很好,反而训斥了陆敬尧和仇良二人,不懂兵事,鼠目寸光。”
贾珩闻言,心头暗道了一声好。
这正是他有意为之。
他借曲朗调一位被陆敬尧发配到江西府的锦衣卫蓝姓千户,加派人手前往东虏探事,这是他故意留下一个破绽,甚至事后当作忙忘了一样,没有禀告天子。
目的自是钓鱼。
如果钓不上来,那么他在面圣时打上这个补丁,如果钓上来,那就更好。
待陆敬尧弹劾他插手锦衣人事,而他再以重情报之言,这样就给天子造成一种强烈的心里暗示。
现有的锦衣府掌舵之人,并不太重视对敌虏情报的搜集以及对军情的协同。
而他贾珩,无论是在经略安抚司分司架构中,单设军情一司,还是和锦衣府联动,对情报尤为重视。
那样就造成了一种印象。
而崇平帝方才的旨意,仍是让他以天子剑节制着锦衣府,原本这一句是不用提的,因为先前清剿三河帮时,他已经在用天子剑调锦衣府听事。
但在诏旨中非要加上一句,这其实就是潜意识中认可他对锦衣府的领导,更便于他行事。
“所以这一次,如能使锦衣府再次大放异彩,再向天子兜售我这一套情报战的理论,锦衣府就可顺利落入囊中。”贾珩心思电转,面上不动声色。
面对帝王,愈是想要哪个位置,愈是不能心急,因为愈是表现的迫切,疑心病的帝王愈是怀疑你另有企图,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