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几近窒息的沉默中,唐玉笺从梦魇般的状态中醒来。
她被紧紧地禁锢在长离怀里,冰凉的手指落在她脖颈处,像是掌住了她的命脉。
唐玉笺一点一点冷了心。
她语气平静,像在和他闲谈,“那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呀,这样我什么人都不用接触了,我永远都会像个傀儡一样,你想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伸出手,指向一道纸窗之外,守在门口等候差遣的木傀儡。
“或者你把我也做成它们那样,不就好了。”
长离神色几番变化,仍旧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阿玉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都可以当作没听见。”
唐玉笺甚至笑了,眼尾还残留着红晕和眼泪。
“你不想吗?可把我做成傀儡,不就不用担心我会出去了吗?”
他去拉她的手,血肉剧烈地收缩和痉挛。
“阿玉,对不起,我……”
“你别碰我!”
唐玉笺挥手之间不知抓到了什么,重重地脱手而出。
猛然破了长离的面皮。
鲜血从他的脸颊处流淌下来,他浑然不觉,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轻轻摸了一下,才发现指腹上染了血。
可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没事的,阿玉。”
唐玉笺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染血的龟壳,一时恍神。
“长离,我感觉我病了。”
她颓然丢下龟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
她病在心里。
她害怕这样歇斯底里的自己。
画舫上,变了天。
不知是谁先发现的。
极乐画舫的舫主失踪了,舫上的一切大小事务,原本是由管事向舫主请示,现在则变成了在琼楼下等待,向妖琴师请示。
可琴师也总是消失不见。
比起曾经不良于行整日待在高阁里的舫主,如今的妖琴师更让人害怕。
他深不可测,不苟言谈。淡金色的眼眸,如冷傲的寒潭,垂眸看人时,像是在看渺小没有生命的杂草碎石,可即便如此,妖物的慕强刻在骨子里,他们只会追随强大的人,无论他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他危险还是良善。
追随强者已经成了小妖们的生存之道。
在他们看来无所不能的妖琴师,站在琼楼的高阁外,看着闭合的门,一直没有进去。
长离就那样站了良久,每次想要推开门时,脑海中先闪过的念头是……如果他现在进去,阿玉看到他会不会不高兴?
她最近总是不愿意看见他。
她那日已经剖开了自己,告诉他,她想离开他。
长离不敢再关她。
可她自己竟也不再出来。
长离闭了闭眼,猩红的咒文在皮肤上若隐若现,他从薄暮站到夜深,再睁开眼时,又重新变成了从容温和的模样。
他已经预想过会看到唐玉笺冷淡的眼神,可没想到,推开门进去后,竟看到唐玉笺坐在桌旁坐着。
托着下巴捏着碟子里的蜜饯,垂眼看一本摊开的话本。
闻声,她抬起头,竟然对他笑了一下。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对他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带着一丝抱怨。
长离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在晃神。
唐玉笺推开碟子,坐直了一些,“有点甜腻,我想吃点咸的了……就吃糯米肉圆好了,糯米要捣碎了再往肉圆上包,再烤一份熏鸽吧,把肉拆下来,骨头可以煨汤。”
她像往日那样说自己想吃什么东西,絮絮地说了几道菜,忽然抬眼,细细的眉毛拧着,“你怎么愣着,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长离缓慢点头,脖颈透出一丝僵硬。
他转过身,推开门,细致地将她刚刚说的那些吩咐给木傀儡。摁在门框上的手用力到发白,浮出青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金瞳中酿起汹涌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快要蔓延出来。
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回头时,神色变得自然许多。
“阿玉,在看什么?”
唐玉笺翻了一页,嘴巴抿了抿,“一个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长离不动声色地在她身边抗拒,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反应。
她不像之前那般抗拒,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没有丝毫波澜,像个假人。
她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合上了话本,煞有介事地说,“这本我不喜欢,又把妖怪写成拆散神仙命定姻缘的坏人,怎么这样?妖怪就不能善良吗?”
长离隐隐觉得不安。
察觉出反常。
可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
看见她的笑,一切都抛诸脑后。
难得的亲近,像是坠崖前紧勒在脖颈上的绳索,一步之差,粉身碎骨,被她勒住,又会折断颈骨。
可他仍旧无法自拔地一头陷了进去,忽略了那些怪异之处。
木傀儡很快将她要的东西一叠叠送了进来,又根据她要的那些,一连送了许多种,都是她昔日爱吃的。
唐玉笺很给面子的吃了许多,偶尔会将份量太多的推给他,长离一一吃下。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这么多了。
他心中重新膨胀起来,酸涩愉悦交织缠绕,层层叠叠,让他忽略了那一点微妙的怪异感。
整整一夜,他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放。
唐玉笺躺在他身侧,半夜翻过身,头靠在他肩膀上,于是长离就更不敢动了。
就这样揽着她睁了一夜的眼睛。
前任舫主消失之后,画舫就换了行驶方向。
重新朝着西荒的方向驶去。
长离说要带唐玉笺去昆仑,所以在去昆仑之前,他要把那地方清理干净。
于是他白日里一遍遍回去,一遍遍清除,踩在血肉横陈的西荒世家,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古老妖族在西荒的存在痕迹抹去。
他可以瞬息之间出现在万里之外,但唐玉笺是微末的妖,妖气又极易散去,连罡风都能生生将她撕碎,于是长离不愿带她过去。
画舫的行驶速度刻意放缓了些,足够他有时间回去清理。
第四日,长离从水中走出,他很心急,想要更快一点处理完所有,所以每次回来,身上都会带伤。
走到琼楼之下,轻轻一晃,身上的水珠和血液便随着他的步伐蒸发。
回到楼阁上时,他又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长离推开门,心中想,此刻唐玉笺可能正坐在小桌子旁,翻着话本,听到声音会抬头对他笑一下。
这样的想象让他的心一瞬间变得饱胀,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别的东西。
吱呀一声,门推开。
可房间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一瞬间,猩红的咒符乍现,长离越过长廊,翻飞的衣袖墨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焦躁无序地找遍琼楼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房间、每一道走廊、每一处隐蔽的缝隙,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找到唐玉笺。
他找了许久,直至濒临失控边缘,一脚踏出楼台,却看见唐玉笺抱着几只莲蓬回来。
她抬头看到他时,眼中有些疑惑,“你怎么站在这里?为什么不上楼啊?”
一瞬间,所有攻击性如潮水般褪去。
长离迟钝地看着她,“阿玉?”
唐玉笺从他身边走过,发现他没跟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走?”
“没、没事……”
长离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眉宇间流露出柔和,眼皮半垂,唇闭着,给人一种安静而无害的错觉。
仿佛刚才那股几欲毁天灭地凶煞狠戾都是一场错觉。
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中邪了一样紧紧盯着她。
喃喃自语,“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唐玉笺打断他的思绪,把莲蓬放在他手里,满眼期待坐在他旁边,“快点,现在还新鲜着呢,今年的最后一茬莲蓬了。”
长离闻言,什么都不再想,开始细致地剥莲蓬。
她就在他旁边,贴着他的肩膀。
甚至能闻见那股淡淡的纸香。
他感觉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加充盈满足的了。
他想,这就是所谓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