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医务大营、匠造大营都被集中了起来,父女俩虽不识路,也磕磕绊绊地摸了回去。
“阿耶,要抹点药膏吗?”明洛略有担忧地打量着行动迟缓的宋郎中。
宋郎中一进营帐便寻了个杌子坐了下来,伸手摆了摆:“不必。阿耶只担心儿明日往侯将军走的那遭……”
不去又不行。
这明显是个不好伺候的。
“今日事今日毕。明儿再说吧,指不定就开打了呢。”明洛可是带了本自制的日历小本子,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今日是从长安出发的第二十一日,扎营安寨的第十四日了。
犹记得首日传令兵那嘹亮端正的话语。
秦王敕令,各营擅出兵出击者,斩。
明洛深以为然。
对面是数月前打了胜仗的骄兵悍将,考虑到唐军士气远不如薛仁杲那边的雄赳赳气昂昂,确实该坚壁拒战,搓其锐气锋芒,静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儿莫胡言乱语。”宋郎中略有不满地看了眼明洛。
明洛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
她这阿耶是苟且了大半辈子的性子,早早被隋末乱世磨平了所有棱角,素来秉持谨言慎行、与人为善的处事之道。
“也不算是胡言,西秦的临洮四郡已归顺我朝,前几日秦州总管窦将军从汉中回援泾州,大战确是快了。”来换药的马军校尉正好听见他俩的对话,忍不住地插了一句。
明洛琢磨了下泾州的位置,接得飞快无比:“泾州在泾水边上……那不正卡在西秦的粮道吗?”基本位于高墌、折墌两城的西侧。
“宋小郎中好见识。薛贼当初绕过泾州来便该想到此时,只盼刘将军能再坚守下去,莫要让贼人得逞。”校尉赞了一句后叹道。
“刘将军可是泾州镇将?”
“正是。”校尉应得干脆,又道,“泾州多日前矢尽粮绝,好在长平王已过去增援,薛贼必接不上跨回天水的泾州城了。”
明洛一知半解,无视掉了宋郎中各种的打眼色,不解道:“薛秦之前会跨过泾州,独占折墌高墌,应是为了和突厥、梁师都会师,好一同东进往长安去。眼下还是多亏,那两路大军失期了。”
李唐初期,四周满是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
头顶最大的boss突厥不说,西边有薛举李轨,上头还有梁师都,包括李渊本身,大家同处突厥势力的辐射范围内,都是竭尽所能地和突厥搞好关系,以便去揍其他人。
好在这片黄土高坡的存在……不管是南上还是北下,都要经历一重一重的山坡塬地,只消李唐这边防守到位,层层迟滞疲敌,便大有可为。
而凉州李轨在薛举死后请降,被封为凉王。
校尉被她说得一愣,瞟了她两眼不吱声了。
还是那句话,时代所致的信息差。
明洛打小成绩优异,家中常年挂着国家地理图和世界地图,看问题往往是由上至下、高屋建瓴的眼光,她心中对初唐的这些战役是有着大致印象和战略眼光的。
真实的战役,往往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两方拉出大军人马,往平原上一铺开一列队,然后选个良辰吉时,嗷嗷着彼此冲锋对射,杀敌斩旗……最后一方或投降或战死,另一方锣鼓喧天,欢天喜地。
这种无险可守的纯野战……历史上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较典型的可能是楚汉争霸时的垓下之战,史书上寥寥十几字,背后却是四五十万大军的血汗泪。
可就算是楚霸王的垓下谢幕战,细论起来,也是那一场场会战后绝处逢生、逼不得已的决战而已,先头的试探、侵扰、偷袭、埋伏……铺垫数月之久。
而眼下,后世史称浅水原大战的战役才拉开一半的序幕。
从伤兵偶尔的闲话中,她不难推断出秦王正辛辛苦苦地在坚自己的壁,清对面的野,不停派出奇袭小队去阻断对面的粮道。
比如卢杰,作为柴绍下面的马军基层军官,自要去发挥作为骑兵的机动力。
这一日傍晚,天边残阳如血,军鼓咚咚地响了许久,直吓得明洛洒了手中端的药碗,惴惴不安地看向外头。
无数传令兵、军官骑马呼啸而过,人仰马翻的动静闹得贼大。
明洛做完手头上的活,也借着伤兵掩在人群里,大着胆子去看外头的情况。
旗帜鲜明,映着天际的绚烂,扬得分外夺目高昂。
尚可辨认的一个窦字。
“是窦大将军!”
“窦将军不是往泾州去了吗?!”
秦王的亲妈姓窦,从小就是个牛逼哄哄的姑娘。这位窦将军,大概率就是未来唐太宗的舅舅了。
明洛脸色同样阴晴不定,对于秦王的战绩她是确定的,除了初出茅庐的惨败,和晚年征高句丽的自认失败外,平生不仅是无一败绩,且都是史书认可的大胜。
问题是……那是关键性决战的大胜。
不代表这场战役从头至尾、由远及近的每一处都能取得局部的小胜。
这也意味着……她这随军的生涯,除非能紧跟秦王中军,否则必存在着不小的风险。
……
窦轨自是从泾州城下而来。
他原在汉中作战,九月初接到长安的旨意,便率军北上,试图救援困守多月的泾州城,却有心算有心,正面撞上了薛仁杲的大军。
或者说,被提前探明情报的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窦轨收拢溃兵,狼狈东走,总算有惊无险地与秦王部会师。
十万大军的营盘经半月巩固夯实后,坚实的营寨与壕沟、鹿角、各种防御工事相辅相成,入目皆是往来行走的民夫和辅兵。
窦轨只在入营的最初张望了片刻,便径直往一处略旧的望楼而去。
望楼周遭,士兵尽数披甲,肃然林立,帷幕齐整,另有外围甲士持械巡营不断。
而望楼中层,诸多将官近侍在旁侯立,数名身着札甲之人则围着沙盘和挂着的羊皮地图小声讨论,其间一人最为年青俊朗,闻得楼梯处的声响,拧眉看向登楼之人。
“大王安好。”窦轨只简单地行了个礼。
“还以为舅舅要再过半日方到。”秦王神情略有舒展,毫无架子地上前迎了迎自家长辈。
窦轨取下头上沾有血污的红缨铁盔,哐当一声置于几案之上,简单捋了捋发束,沉声道:“路上未再遇到贼军,今日天气又好,稍稍赶了赶。”
秦王双目如炬,打量了舅舅几眼便掉开了视线,将心思重新落回眼前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