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婚事·君臣拉扯(二)
作者:燕啄绍米的小说
    “皇上,臣与您君臣二十六年了,可否求个恩典?”赵御史双眼通红地扑通一声跪在康熙面前,脸上又是悲戚又是决绝。

    “快,快起来,做什么行如此大礼,多年君臣,些许小事儿,朕还会苛责你不成?”

    高士奇去后,康熙回首一生,方惊觉陪他一路走来的老臣们早已凋零的差不多了,明珠也渐渐缠绵病榻,对着老臣们心更软了,对李光地、曹寅等老臣的容忍度不是一般高。

    眼前的赵御史虽不是早年陪康熙一路走来的肱骨老臣,却也和他君臣相得快三十年了。

    赵御史骂他、责他、参他不假,但更多的是规劝、指正与辅佐,每当康熙因私情、私利误公时,旁人不敢讲的赵御史敢讲,旁人不敢说的赵御史敢说,百姓中康熙的口碑很好,都传当今皇帝是个从容纳谏、宽宏大度、体恤百姓的明君,多半源于赵御史的“敢说”。

    赵御史劝诫刚柔并济,从不是一味地头铁,该软的时候总是一车轱辘一车轱辘地说好话,要不怎么做大清的“魏征”,还能平步青云,朝野上下都是美名称赞呢!

    因着静妃和端静公主,两人私交更是甚笃,这些年能陪康熙聊家常的老臣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康熙对他的容忍度,仅次于李光地。

    赵御史屈膝上前,揪着康熙的衣角就抹眼泪,“皇上,您是臣的贵人,是臣效忠的君主,臣这一辈子也就认您一个主子,本想着为您鞠躬尽瘁,可如今……臣不得不在忠君和小家之间做抉择,只能用二十六年的君臣情谊,求个恩典了。”

    康熙想扶人起来的手停在半空,沉思了一下,站起来沉声问道:“说吧,朕允你便是。”

    “臣那夫人鬼迷了心窍,这回儿邀人去郊外温泉庄子游玩,一眼就相中了……相中了……”

    “说不说,不说滚!”康熙内心刚因赵御史要离去的那点子悲戚瞬间消散了,而后怒极反笑,险些一脚把人给踹死,就这儿、就这儿么点事儿,至于搞这一出?

    还以为赵御史得了重病要死了,或是家中男儿闯了塌天大祸,或是老娘没了要回乡守孝,从此退出朝堂。

    结果一听,这他么的又是河东狮吼忧心儿子婚事闹出来的,你要赐婚你早说了,谈什么君臣二十六年的情谊,吓得人心生悲戚、惴惴不安!

    “相中了直郡王的大女儿,您的长孙女,非逼得臣给儿子求赐婚。臣能怎么办?臣只认您一个主子,做不出……里外不是人的事儿来,只能求去前请您允了这桩婚事。”

    赵御史言辞恳切伏地叩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聊起了过往,“皇上,臣当年得您钦点成了探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朝堂上如何党派相争,臣始终只站您。”

    “唯有您是臣的主子,可要儿子娶了直郡王的女儿,臣、臣难免……皇上,君臣一场,臣不愿意侍二主,哪怕那人……是您的儿子。”

    “臣本想着让您赏臣二十大板,回去好糊弄夫人,偏偏臣那不争气的儿子昨儿放榜时正巧和给佟老夫人祝寿的格格迎面碰上了,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皇上,臣就两个儿子,大儿子平庸,小儿子是家族寄予厚望的接班人,臣、臣私心觉得这桩婚事不错,但臣不敢亦不能掺和到皇子争斗之中。”

    “总觉得背叛了您多年厚待,过不了心里这关,可家里又……唉,臣只能谋私一回儿,用多年君臣情谊求个体面的离去,成全儿子的婚事呢。”

    康熙思索着赵御史的话,暗自盘算一番后,也觉棘手。

    这事儿吧,说大不大,归根到底是小儿女的心思。甚至康熙隐隐自得,朕的孙女多能耐,一眼就迷住了赵御史这个狗东西的儿子,还博得了他那河东狮夫人的喜爱……等等,孙女?儿子?

    这岂不是说,朕平白多长了一辈,往后该改口叫赵御史这狗东西什么呢,小赵?小赵爱卿?赵晚辈?呵呵,怪不得总感觉这婚事有值得商讨的地方,可不是好么!

    然再小的事儿,涉及到夺嫡,涉及到皇子相争,必须得慎之又慎。康熙如何不明白赵御史的忠心,可话说回来,他儿子娶了老大的女儿,就算他不站队,他儿子呢?

    为了儿子,赵御史这狗东西难免要替老大说两句,他可是公认第一御史。言官杀人从不用刀,清流中的清流,要是偏向了老大……就打破了朕好不容易建立的朝堂制衡局面吗?

    老大本就得了一大批武将、勋贵的支持,再来个大清第一御史相助,惠妃和明珠这俩人精儿,绝对会把这事儿利用到底给老大添助力。

    细想想,这事儿,当真是进退两难。

    霎时间康熙心跳加快,颓然坐在龙位上,看向赵御史的目光,既有不舍与无奈,又有愤懑与无助,老伙计,这事儿朕也难办啊!

    赵御史与康熙对上,略点了点头,“皇上,臣明白的。所以,臣替儿子求娶,亦替自己求去。”

    康熙站起身来,在御案前来回走着,他心里很清楚,狗东西是想摘了自己第一御史的帽子,用二十多年的君臣情谊,换儿子求娶郡主格格以及入仕后的安稳。

    但他不能答应,且不说婚事的影响,就是赵御史走了,言官们也会失去控制。

    赵御史名声好,立场鲜明,他做第一御史实至名归,骂天骂地骂朝臣没错,但也牢牢管控着其他御史与六科言官们,只有极少数被人拉拢,其余都属于中立派,敢于直谏但不掺和任何党派之争;

    赵御史走了,这群言官就等同于失去了紧箍咒,不出几月,就会被皇子、大臣们拉拢成为对付其他人的“刀”,到时候朝堂还不得乱了套——言官杀人不用刀,这话可不是假的!

    不过,赵御史真的会因为儿子而偏私老大,助老大夺嫡吗?

    康熙摇摇头,赵喷子这辈子也就徇私这一回,他连皇帝都敢骂,又最重礼法规矩,骂天子、骂朝臣骂了那么多次,皇子却一个字儿没说过。他也说了,过不了心里那关……这便有了解局之法。

    思来想去,康熙上前扶起跪地的赵御史,说:“这婚事,朕应了,但你不能走。”

    “可是皇上,臣,臣……”

    “朕明白,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性子死板、为人守礼还格外忠君。这婚事是好的,咱们君臣来个亲上加亲,往后就是一家人。朕也不藏着掖着,赐婚前你得先做一件事。”

    “求皇上明示。”

    “弹劾众皇子及六部官员。”

    赵御史一惊,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样,皇上对他既放心又不放心,放心他不会因婚事站队皇子,但又怕他被儿子拉下水——

    赐婚前让他先得罪所有皇子和六部官员,彻底划清界限,就算他儿子娶了郡主格格,也没谁会觉得他会支持夺嫡,断了他所有的后路,确保他只能是个保皇派、中立派,把孤臣的路走到底。

    孤臣就孤臣,又不是没做过,自己的路窄没关系,只要儿子和家族的路就能越走越宽。

    有四福晋在,有弘晖阿哥在,他儿子和家族的后路就在,怕什么!

    “臣答应,但臣丑话说前面,皇子、朝臣犯错的,臣一定弹劾,但若是您偏私引起的,臣也不会嘴下留情。”

    康熙沉默良久,无奈地答应,“……成吧!”这狗东西,嘴皮子就是不饶人!!

    赵御史颤巍巍地起身,眼含热泪地把戏做到底,“皇上,终是您最照顾臣,臣明白您能同意这婚事,是对臣的信任与眷顾,臣这辈子能做您的臣子,值了!”

    “泰真,朕和你君臣相得半生,你的为人,朕信的过。”康熙的心里闪过一丝暖流,这个狗东西,顺口就说煽情的话,也不知掺了几分假?他背过身,无力地说:“嗯,朕累了,你跪安吧。”

    也难怪康熙如此,赵御史这辈子没如此恳求过他,老了老了,为儿子卖脸卖情谊,正应了那句,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而康熙……恰恰没有这份心。

    坐在龙椅上几十年,天下权柄尽在手,如何能甘心拱手相让,哪怕让的那位,是亲儿。

    赵御史越爱子,越表忠心,越让康熙无法直视自己,正是他一手促成最爱的两个儿子在朝堂上势同水火。

    万千纠结,最后只化作一句叹息,“罢了罢了,就当是替老大找了个好女婿,将来能照拂他这一脉!”

    全程,康熙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未曾察觉赵御史一开口,就用二十六年的君臣情谊外加一顿表忠心的做派,直接让这桩本不可议的婚事,直接进入了赐婚还是不赐婚的选择阶段——

    忽略了赵振毅汉人出身,忽略了布尔和年岁还小,忽略了孙女要抚蒙……

    忽略他是帝王,根本不用在乎臣子的感受,本可断然拒绝;

    更忘记了身为祖父,赐婚前多少该征求下老大、大福晋的意见。

    君臣这番拉扯,谁都赢了,谁也没赢,至于谁技高一筹,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