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返京·御前奏对(一)
作者:燕啄绍米的小说
    御书房。

    康熙高坐在上,胤禛俯首跪地,君臣父子,各执一词。

    康熙率先发怒,清冷嗓音里尽是凌冽,“整顿漕运,对着河工大开杀戒的是你,如今劝解朕不要对漕运、江南之事过多苛责的也是你。怎么,在朕面前演起劝谏君王的忠臣了?”

    胤禛淡淡地答:“身为皇子,身为钦差,瞧见漕帮、河工们对两岸百姓肆意勒索、欺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彰显我大清律法之森严。”

    “那现在呢?你为何又要让朕对漕运、对河工,甚至对江南官场都轻拿轻放?”康熙是震怒的,更是失望的——

    老四居然也学起了老八,接受谁的投靠就保谁,这……权利迷人眼啊!

    胤禛听了康熙的话,默然片刻后,最终决定实话实说,“皇阿玛,儿臣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想借漕运、河工之事,顺藤摸瓜,纠察地方、中央那群爬在漕运上吸血的官员、士绅,进而推行吏治改革?”

    康熙骇人的目光瞬间盯向胤禛,帝王霸气夹杂的怒火直奔胤禛而来。

    胤禛丝毫不惧,直面康熙的审视与怒火,表现的极为坦然,倒是令康熙多了份认可:

    不错,不错,江南一行,老四成长了,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高高在上、沉稳干练、玩弄权术的皇阿哥,多了份定力与坚持,更知民生、体恤百姓。

    饶是康熙也得承认,这三年来老四的成长与表现,远胜保成良多。

    无论是为纯悫、永谦赐婚,为索尔图保住身后名,还是敢于捅破江南亏空……没有石破惊天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魄力,是决计不可的。

    胤禛缓缓道:“皇阿玛,儿子明白如今的吏治,您已然完全失望。”

    “无论是百官借空国库的行为,还是在江南亏空之事上下串联‘蒙骗’您的做法,都让您意识到不能再让吏治继续败坏下去。”

    “而漕运、河道那些腌臜事,更是令您心惊,大清官员居然深陷贪污、渎职、欺上瞒下的泥潭之中,继续这样下去,势必会导致大清国运消减。”

    康熙听了这话,沉默许久,终是痛心地点点头:他以为自己开创了盛世,他觉得大清已然尽在掌控,他笃定自己主宰大清,结果呢?

    江南亏空、国库借款、漕运河道糜烂,一桩桩,一件件,都犹如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也打碎了自己的盛世美梦!

    不把这群蒙骗自己的官员给杀个血流成河,如何对得起自己帝王的身份!如何对得起自己往日为大清社稷兢兢业业的付出!

    胤禛面露沉痛之色,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道;“儿子亲眼看见无数流民瘦骨嶙峋、沿街乞讨,也曾瞧见漕帮和河工是如何肆意虐待两岸百姓的。”

    “论恨,论怨,皇阿玛也许不信,但儿子比您更甚,巴不得朝堂百官都换个干净,恨不得将漕运、河道、江南官场通通大卸八块!”

    康熙愕然,随即点点头,老四不是疾世愤俗之人,却也非同流合污之辈。往日他是“独”,现下有了福晋、嫡子,多了几分人情味,也有了“仁心”。

    仁非宽恕,而是如天,无所不包;如海,无所不容;如雨露,无所不滋润。对百姓的仁爱之心,对上不作为甚至滥用私权的官员,化作了一把把利刃。

    想到这儿,康熙又觉不可置信,既然深恨那群官员,为何还出言制止自己惩戒江南、改制河道衙门呢?

    “老四,那你说说,朕该怎么做,真的要放过江南那群蠹虫,还是任由漕运、河道继续糜烂下去?”

    “皇阿玛,漕运、河道已经烂透了,就算改制又能如何?”

    “江南官场已然整顿过,你再对江南总督他们惩戒,或是把江南官场上上下下都换了,又能如何?”

    “能保证新去江南的官员不会贪污,不会同流合污?”

    “抛开江南、漕运、河道不提,单谈吏治,皇阿玛,您真觉得现下着手吏治整改,对大清社稷有利吗?”

    接连四问,康熙内心震惊万分,没想到……高士奇他们没看出来,保成、保清未曾察觉,在外半年多的胤禛,却看懂了大局,明白他的纠结。

    是啊,吏治败坏,朕不知道吗?朕当然知道,可朕能怎么办?吏治败坏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一朝一代之过,乃是历朝历代都面临的难题。

    朕登基以来,亲政、平三藩、三征噶尔丹、收台湾……离不开宗室勋贵、朝堂百官的支持,更离不开对各方势力的平衡与妥协。

    他要举全国之力奠定大清万年社稷,就必得与各方势力周旋、你来我往,漕运、河道乃至吏治,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他想提拔新人,旧人就会乖乖退让?

    他想出征粮草到位,就得供着漕运,否则漕粮不到位,让士兵们饿着肚子卖命?

    他想南北尽臣服于大清统治,就得促进南北经济、文化、商贸等往来,离得开大运河?

    他想满蒙汉一体,想让八旗与汉人认可大清统治,就得于朝堂建立满汉、文武平衡!

    他最初允许臣子借国库银钱,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安抚臣子!

    ……

    康熙沉思了良久,长叹一口气,说:“老四啊,也就是你,能明白朕的不易!可你要知道,朕虽是帝王,但也不是万能的。现下不是朕抓着江南、漕运和吏治不放,是有人推着朕不得不朝江南、向漕运、对吏治下手。”

    别以为高士奇、李光地、明珠这仨老狐狸真“服软”了,人精明着呢!江南、国库那些事儿也许他们不干净,但绝不是大头,却被底下人拥着、逼着担责,谁心里能舒服?

    他们表态、出主意,言明支持朕整顿吏治,实际上就是要清除底下那些跟地方、跟各派势力纠葛深的官员,顺带重得朕的信任。呸,一群老狐狸!

    漕运、河道衙门的事儿上,他们如此上心,也是另有所图的——

    他们虽位高权重,但漕运、河道贪污、勒索、糜烂等积累的大量钱财,压根不归他们而是被河道衙门、地方士绅给瓜分了。

    支持朕开海运,想太多!他们不过是想有筹码与河道衙门、地方士绅对垒,进而在漕运这块“肥肉”上咬下一口。

    信不信,一旦朕真的决定开海运,高士奇、李光地、明珠绝对改旗易帜,拿着前明那些前车之鉴来劝谏,不可重蹈覆辙,要么就拿祖宗规矩说事儿……哼,一群狗东西!

    一句话,再君臣相得,在利益面前,也没半点作用!

    ”皇阿玛,儿子去江南一趟,得了样东西。”胤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恭敬地递上前。

    康熙略一看,大惊失色,又气的凭空怒斥,“这群狗东西,这群王八蛋,真把江南当做他们的后花园,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把朕,把大清律例当什么了!!!”

    这竟是江南盐商的暗册之一,专门记录朝堂重臣索取的贿赂,以及盐商们帮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儿……

    什么暗地里选秀,挑最好看的姑娘送入重臣榻上,什么截留贡品私底下送礼等比比皆是。

    康熙如何不怒,如何不惊,就这上面记录的人名……这册子不亚于《百官行述》。

    谁要是拿到这册子,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拿捏了百官的软肋,大清官场半数都得投鼠忌器!!!

    转念一想,这样的册子,老四都没暗中留下,而是眼巴巴地送上来,这不正说明老四对朕、对大清大公无私吗?

    瞬间,一扫对老四的猜忌与冷漠,亲自扶起胤禛,轻咳了一声,“这册子……”

    胤禛摇摇头,急忙道:“皇阿玛,这册子不能留,您也当做没看见吧!儿子打算用这册子,彻底了解江南之事,也消了百官对您、对大清的恐惧与怨怼,往后,还是君臣一心开创大清盛世!”

    康熙沉凝片刻后说道:“也好,这册子某种程度上,确实不该存于世。”

    胤禛思索顷刻道:“但现在不能毁,皇阿玛,这等东西眼下咱们可用,当然,一切内容不能见光。”

    “朕不需要靠这种东西拿捏百官,你……”康熙眯起眼睛道:“朕只问你一句,这种东西该存在于世吗?”

    胤禛当即答话,“不该,皇阿玛,若见了光便是亡国之书。”

    康熙点头道:“如此就好,当着朕的面,烧了它,就不该出世的东西,还是不要留有痕迹比较好。”

    胤禛道:“我认可皇阿玛的不该出世,但是它还需要存在一段时间,至少江南之事能否了解,该如何了解,需要它的协助!漕运、河道是否继续糜烂下去,也要靠它压制百官一阵。”

    康熙迟疑片刻,目下大清乱象不显,但各地或多或少都存在些问题,这册子不能见光。

    老四要用此暗地里威胁朝臣们一波,引起朝臣的恐慌……倒也无妨,怕就怕中途出现纰漏,那就真的要乱像显世了。

    见他迟疑,胤禛忽然道:“请皇阿玛信儿臣一次,让儿臣再允许保留它三日,三日后的大朝会,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康熙冷笑道,“你可敢赌上一切?”

    “敢!”胤禛深知这册子关系重大,若稍有不慎,恐引火烧身。

    但他还是拿出来了,就是要借此表明态度:

    大丈夫有所有所不为,身为皇子,皇权争斗再狠,也得守住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