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帝心难测(七)
作者:燕啄绍米的小说
    儿子们一走,康熙起初饶有心情地瞧着眼前撒泼打滚的静安,道:“今儿、明儿、后儿的私房,没了。”

    静安痛呼:“不要,不要。”

    “起来,给朕继续算。一定得把各家各户的支出,还有他们从国库借的银钱清算出来。朕要知道,国库里的钱,到底被那群狗东西用去哪儿了。”

    “不要,不要,我要媳妇儿,我要春,春做的糕点最好吃了。哇哇,老爷爷,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康熙瞬间没了耐心,下了通牒:“静安,你乖乖算出来,算好了,朕就送你回去,让老四家的给你办婚礼,将来还给你妹妹升位份;你要是算不出来,朕不仅扣你的私房,还要把春嫁给别人……”

    静安的脑海里已经在想象出,装满私房的大箱子瞬间空了的场景,乖乖地爬了起来。

    耷拉着脑袋回到书桌前,边哭边拨弄算盘珠子,对着眼前满地的账本抹眼泪,嘟囔着,“坏人,坏爷爷……我,我算,春要嫁我的,你不能给别人,哇哇哇……春,春……”

    康熙眯着眼点点头,扶着梁九功出了御书房。

    此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冬日冰冷的夕阳余晖,洒在康熙脸上,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昏黄的日光很是协调。

    康熙登基四十余年,朝野什么样,他门儿清。

    难道江南之事不发,他就不晓得地方贪污、亏空?

    不知道朝野贪腐之风愈演愈烈?

    他当然知道!

    江南贪污这事儿上,真正让他意外的只有两点:一是高达五千六百万的贪污、亏空数额,二是杭氏乃明朝最后一位太子朱慈烺的女儿。

    至于朝臣们屁股底下干不干净?还用说,肯定不干净。

    真干净的大臣,说实话,康熙也不敢重用。

    毕竟,世上如像靳辅、周培公这种呕心沥血守江山、身心皆报国的臣子,真真是凤毛麟角。

    所以,没点毛病,让人抓不住小辫子的臣子,他用着能放心吗?

    再者,当官嘛,离不开酒色财气,更高一点的追求,无非是“名望”,图个名垂千史。

    康熙明知道朝野上下都是贪官污吏,在江南这事儿上不干净,还要让明珠出头,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京察”,除了敲山震虎,就是要声东击西。

    历朝历代,大臣和皇帝之间,甭管再如何君臣相得,都是在试探、争斗、妥协中互相磨合。

    有个比喻非常生动——当皇帝要是跟臣子说,他想在御书房开个新窗户,无论理由有多充分,他们都会反对,因为只有反对才能彰显出他们是“贤臣”“诤臣”“能臣”……

    要是你先跟他们说,打算把御书房屋顶去了,在他们反对中先拉扯一波,双方僵持一会儿,再说这屋顶确实不好大动、开个窗户算了,那他们会弹冠相庆地赞同提议。

    康熙掌权四十余年,对朝臣们这点子尿性那是一清二楚,让明珠出头,就是为了先拉扯一波。

    就着孩子们到来的台阶,同意年后再商议,也是要争取时间,为年后“追缴国库欠款”做铺垫。

    更重要是,让朝臣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京城这边,方便老四捆绑整个江南官场、压上半幅身家整顿漕运。

    漕运的危害,自隋朝以来就是一把“利刃”高悬于社稷之上。康熙又始终对二十七年靳辅罢官、陈潢被诬告而死耿耿于怀。

    “千古河臣之心,惟愿黄河安澜”;

    “如果说这件事我靳辅为了保住自己的官才干出来,那我宁愿在地狱里待一百世一千世”;

    “如有来生,我依然想治理黄河,无怨无悔,却不想再为官了,这一生真的累了”。

    靳辅陈潢,此二人,不但技术能力上没有任何问题,人品德行上更是堪称满朝文武之楷模。

    冤枉靳辅陈潢,致使大清朝从头到尾唯一的真正懂治河,真正实心任事的两人含冤受屈、先后去世,是他心里一根刺,亦是一生的污点。

    康熙在靳辅陈潢死后方觉悟:大清不是没有治理黄河的能臣,也不是没有治理黄河的“本钱”,而是没有能抗住各方攻讦、手腕高超、技术与政治皆出众的“孤臣”——

    造成黄河、漕运败坏的根本原因,非治河不利而是党争。

    如今,索额图已死,明珠也决心做纯臣,党争之风被遏制;江南腐败事发后,老四稳住了底盘,又借着朱三太子行刺之事,捆绑整个江南官场后,为整顿漕运豁出去了。

    眼下,正是康熙洗刷“污点”、实现治理河运漕运理想的最佳机会,如何能错过?

    康熙抬头望着西垂的斜阳,喃喃道:“老四啊,皇阿玛以前没能为靳辅陈潢抗住满朝文武的弹劾,这次一定能。你可不要让朕,让靳辅、陈潢在天之灵失望!”

    宜修明白,自己上下两辈子的心眼加一块,都未必能胜过康熙。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宜修,素来以最大的谨慎、小心,应对康熙每一次刻意或是不经意的举动。

    自弘晖入宫,等了一夜,宫里都没有动静。

    宜修静静望向窗外,对着端茶来的绘春,歉意一笑:“静安……绘春,好事多磨,还得再等等。”

    四周静悄悄的,剪秋、李嬷嬷看来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尽是窃喜——不嫁人好啊,能一直在一块:愿静安继续没踪影,嘻嘻,可以多留绘春一段时间。

    绘春羞红着脸跑出去,主子真是的,干嘛当众说出来,搞得她很恨嫁似的。

    宜修轻笑道:“哈哈哈,这妮子!”

    李嬷嬷、剪秋这才跟着笑出来,暗笑:主子肯定是故意的。

    稍稍调侃下,转圜好心情,宜修风轻云淡道:“温宪那儿如何了?怀安接出来没有?”

    “怀安格格已在公主府了。”剪秋说到这人,眼中闪过疾世愤俗,还有怜悯不忍,“说来就气,那位平郡王继福晋当真是天下第一恶毒之人。”

    “温宪公主打着探望堂妹的名义上门,这女人拦着死活不让见,不是推自己的女儿出来,就是嘲讽怀安格格是一个病秧子不能见客。”

    “等温宪公主察觉不对劲时,怀安格格拖着虚弱的病体闯了出来,求温宪公主救救她的奶嬷嬷和自己。彼时才知,那继福晋看不惯怀安格格在祈福宴上得了名次,又被您和温宪公主嘘寒问暖,借着京城动乱之际,把人给关进了祠堂。”

    “整整二十日啊!若非公主上门,只怕是要活活饿死在祠堂,她那奶嬷嬷和贴身丫鬟更是只剩一口气。那继福晋,实在是恶毒透了。”

    身边的李嬷嬷听得直念“作孽哟”,剪秋却没停下,接着道:“好在,温宪公主听您的吩咐,及时把人给救了出来。主子,咱们这也算行善积德了。”

    宜修眉头紧蹙,冷声道:“哼!蠢货。”

    剪秋不明所以,“主子,不是您……”

    “继福晋蠢,是她面子功夫都不做,温宪更蠢,借机造势都不会,外头半点风声都没有,可见她不是大大方方把人接出府,顾忌平郡王府的脸面没把事儿宣传出来吧?”

    “她以为是给平郡王府留脸,殊不知是好事没做成,还惹火上身。但凡那继福晋反咬一口,温宪……还想要好名声,不被脏水泼死,才怪!”

    说到这儿,宜修看了一眼剪秋,厉声吩咐道:“去,把怀安接来。告诉温宪,她可是当朝公主,一举一动被无数人关注、解读。”

    “光想着做好事不留名,给人体面给己体面,怎么不想想,若平郡王府真要脸面,会不顾怀安的死活吗?”

    “这事儿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瞻前顾后,没得被人倒打一耙,惹火上身。”

    “还有,让咱们之前收编的‘喉舌’们,大肆宣传平郡王府原配嫡女被继福晋欺压一事。记住,一定要让满城人都知道,是温宪怜爱堂妹,好心探望发现怀安濒死,才将人救出府的。”

    剪秋不敢耽搁,立马快跑出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