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行省,军旗山,晴。
滚滚的硝烟化作密不透风的浓雾,弥漫在山脚四周,笼罩了高悬穹顶的太阳。
待到枪炮与喊杀声逐渐隐去,“浓雾”消散,一片遍地狼藉的战场才终于暴露在阳光之下,几面在暖风中微微摆动的军旗裹挟着地上堆砌成山的尸骨,残破还在燃烧,散发着焦炭气息的土木工事,无声的诉说着已经落下帷幕的故事。
身着蓝白色军装,扛着金色鸢尾花旗帜的帝国士兵们疲惫的蜷缩在堑壕内,有气无力的吃着干硬的面包,用不知道是否干净的水滋润着干燥无比的喉咙。
一场血战刚刚落下帷幕,眼看着克洛维人“落荒而逃”的他们打着哈欠,无论那个在堑壕里走来走去的骑士如何强打精神的欢呼,告诉他们“胜利的曙光已经近在眼前”,“克洛维人马上就要被击败了”,这些士兵们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事实上过去几天了,费尔南多率领的军团可谓是连战连捷,不仅把军旗山营地里的卡尔·贝恩堵得根本出不来,红月干道,山北大道,山南大道,中部大道四个方向的克洛维军队发起的轮番攻势,都被他全部化解,逐个击溃,硬生生从被包围的状态,把四支军队逼得不得不转入被动防御。
可问题也在这里,虽然四支军队加上卡尔·贝恩的军旗山营地无法吃下费尔南多军团,但费尔南多也始终无法突围——有个居高临下,能够将他看得一清二楚的卡尔·贝恩在,无论费尔南多打算干什么都会暴露无遗,对游骑兵军团单方面透明。
意识到自己掉进陷阱的费尔南多也几次尝试使用夜袭和佯攻的方式,趁着月光黯淡的时候悄悄转进,或者派遣少量军队牵制克洛维军队的行动组织突围。
但很可惜,全部都失败了。
如果让卡尔自己叙述他有什么有点的话,那大概就是足够谨慎;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破局的类型,可是在面对强敌时如何尽量不出错,实在是无法对抗的情况应该怎么撤退,这些方面他可谓是风暴军团绝对的“专家”。
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不得不彻底死心的费尔南多只得驻扎在原地,等候其余军团前来与自己汇合,同时还在不断向克洛维军队发起攻势,企图靠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挽救军团的士气。
这个计划最开始还有些用处,但很快也行不通了——只要不是个傻子,军团上下的骑士和士兵们也能清楚意识到,他们这是被克洛维人四面合围了,就连唯一的退路也被锁死,突围希望渺茫,或者说根本看不见希望。
四条道路中距离费尔南多最近的是嘉兰军团,这位嘉兰爵士负责镇守大军的退路和红月镇要塞,是所有援军里面最有可能赶来增援的一支;已经被四面包围的费尔南多军团,差不多真的已经要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了。
只不过费尔南多显然不敢这么做,或者说哪怕真的要这么做他也必须调动士兵们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坚信自己正在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哼,什么狗屁胜利,分明是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堑壕里一个咬着烟斗的老兵抱怨着嘟嘟囔囔:“组织了那么多次突围,牺牲了那么多战士,结果还是待在这个破地方,有什么意义?!”
“就是啊,看来不得不承认,我们果然是掉进克洛维人的陷阱里了,一开始就不应该打那个什么军旗山营地的。”
一旁穿着破旧军装,不停擦拭着佩刀的年轻骑士也点头附和:“费尔南多大人应该绕过这个渺小的山头营地,去追击和歼灭正在移动中的克洛维军队,那些人才是最容易被消灭的。”
“容易被消灭,哼……”咬着烟斗的老兵冷笑:“我看应该是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呃,你是说我们不应该跨过……”
“是的是的,我们就不应该跨过边境,为了奥斯特利亚王室发动战争!”
老兵一脸狠狠的开口道:“这是克洛维人的家务事,你明白吗?原本他们应该会自相残杀的,我们只要看戏就好,可我们的陛下…他为了自己的妹妹和小外甥不惜砸锅卖铁的组建军队,这下好了,克洛维人终于不用内讧了,可以把愤怒的枪口直接对准我们!”
“但这是陛下的使命,帝国的使命。”年轻的骑士还想要争辩:
“陛下是秩序世界的守护者,身为陛下的军队,我们的使命就是维护秩序世界的稳定,既然克洛维人破坏了这份秩序,那我们就必须挺身而出。”
“得了吧,别在那儿说什么大话了,事实就是帝国根本打败不了克洛维人,甚至连瀚土人都无法压制,只能眼睁睁看着瀚土人统一,伊瑟尔精灵被剿灭,新世界的殖民地也……”
“砰——!”
他这边话音未落,旁边默默走过来的掌旗官就用刀鞘重重砸在了老兵头顶。
“你……”烟斗都被砸落的老兵愤怒的刚想要起身,就被掌旗官一把摁住了嘴巴,对方严厉的眼神直接把他想说的垃圾话全都堵了回去。
“慎言!”掌旗官死死盯着两人:“在这里诽谤陛下,诽谤帝国,质疑秩序世界的根基,你们是什么人,克洛维人派来的间谍吗?”
两个人瞬间不说话了。
“很好,看来你们还没那么蠢,虽然也没那么聪明。”
掌旗官挑了挑眉头,突然又压低了嗓音凑到两人面前:“你们是傻子么…那些在阵地上来回巡视,宣扬胜利的军官可都是费尔南多大人的亲信;被他们听到你们在这儿胡言乱语,有没有想过下场是什么?”
“呃…多、多谢提醒!”
刚刚还怒火中烧的老兵和年轻骑士兔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带着感激的眼神看向经验丰富的张器官,在巡视的军官路过时第一时间把头低下来,装作疲惫的模样。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现在的费尔南多已经完全没心思关心这些了。
“根据哨兵送回的情报,德米特里伯爵的军队在七月二日前后进入了山北大道,并且被四个克洛维步兵团堵住了去路,正在努力尝试突破封锁。”
指着已经被画的面目全非的地图,担任参谋职务的骑士有条不紊的向费尔南多介绍目前已知的信息:
“敌人的军队抢在德米特里伯爵之前占据了交通隘口,我们所遭遇的那支山北克洛维军队,应该也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在确认已经成功拦截伯爵之后,他们才选择南下向我军发起进攻。”
“至于红月干道的四千克洛维军队,推测应该是在我军行动之前就已经穿越整个行省,埋伏在我军背后的伏兵,嘉兰爵士已经收到您的求援请求,正准备组织军队驰援,但……”
“但,但是?”费尔南多嗅到了一丝异常。
“嘉兰爵士汇报,在红月镇要塞周边发现了克洛维人的军队。”骑士沉声道:“爵士认为这很可能是克洛维人阴谋,故意引诱他放弃要塞,这样克洛维人就能夺回他们的失地,还直接切断了我们六万大军的退路。”
“我明白了,所以他打算彻底扫荡干净要塞周围的克洛维军队再来救援我们,是么?”
费尔南多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不少:“一定要确定要塞周围没有克洛维人的军队了,我们的嘉兰爵士才能动身?”
“呃,是的。”骑士抽动了下喉咙:“大人,我觉得嘉兰爵士也是出于谨慎才这么……”
“谨慎?这是怯懦,胆小!”
费尔南多猛地站起身,愤怒的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些克洛维人就是故意放过去的诱饵,几千人连大炮都没有凭什么夺回要塞?他这就是在找借口,不肯带着他的军团增援我!”
“继续给嘉兰爵士传令,告诉他如果实在是担心后路被切断,就在红月要塞留下三千人的守军,然后带着剩下的所有军队来增援我;只要拿下军旗山,我们就能联合其余分散出去的军团,将这群散沙般的敌人全部歼灭,大摇大摆的离开克洛维!”
“告诉他……”费尔南多深吸口气,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只要他现在立刻带着军队赶过来,在七月六日之前向红月干道的克洛维军队背后发动进攻,我就不会责怪他没有果断执行我的命令;只要大军能够顺利撤回帝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算他是这次红月镇之战的首功!”
“首…是首功么,大人?”
“你又有什么问题?!”费尔南多的语气相当不耐烦。
“我、没有,完全没有!”
被吓着的骑士连连摇头,赶紧否认:“我只是想提醒您,同样的承诺,您已经对德米特里伯爵做过一次了。”
嗯?
怒火中烧的费尔南多愣住片刻:“有过吗?”
“呃……确实有过。”骑士战战兢兢的点头:“不仅如此,您还对另外三位军团统帅做出了类似的承诺,所以……”
费尔南多明白他的意思了。
“放心吧,这种事情不必过多在意,我自有解决的办法。”他摆摆手:“这场战斗不会这么轻易收场的;敌人很狡猾,目的也远远不止是一座红月镇要塞那么简单,肯定有足够的战功拿来分配。”
有这句话,骑士当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微微颔首:“遵命,我这就派人前去传令。”
默不作声的费尔南多点点头,心底却十分的复杂。
他现在已经可以基本断定,敌人的核心目标就是歼灭自己和自己所率领的这六万人帝国大军;兵力虽然不多,但这六万人全部都是绝对忠于皇帝陛下的军队,如果损失惨重甚至全军覆没的话,陛下在之后组织起来的帝国大军当中,话语权必然会出现显著的下滑。
甚至更进一步,甚至会因此不得不委任某位大公担任军团的至高统帅,作为让步换取几个大公国的军队。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几乎就等于在宣告帝国内部的分裂;届时要么赫瑞德皇室下台,要么各大公国都将可以各自为政,在这场帝国,瀚土和秩序教会之间的战争中选择自己的立场,整个秩序世界将再度回到教派分裂战争,乃至黑暗时代的混乱当中。
问题在于,自己虽然弄清了敌人的目的,但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以及接下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从局面上看似乎是堵住各个方向的帝国大军,试图在军旗山周边歼灭作为帝国方面统帅的自己;可他偏偏又没有集中起足够多的兵力,顶多只能是困住自己。
难道说他打算就这么干耗下去,等到瀚土四万大军杀来一锤定音?
费尔南多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扯淡了,这可是克洛维人的土地,让一群瀚土人来决定重要战斗的关键胜负手,对面的统帅真的能抗住这么大的舆论压力么,他的属下能够轻易将如此重要的战功让给瀚土人?
这怎么可能?!
所以费尔南多只能坚持相信,对方就是要和自己决战;哪怕他不是,只要嘉兰军团前来和自己完成汇合,集结起两万军团的自己依然进可攻退可守,在群蜂一般却普遍只有两三千人的克洛维大军包围中来去自如,想什么时候撤退就什么时候撤退。
当然懦弱的叛徒嘉兰爵士不听话也是个问题,就连傲慢如德米特里伯爵也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那个靠自己才爬上来的小人居然敢对自己阳奉阴违,必须施以足够的惩戒,尤其之后再也不能让他领军了。
敲定了注意,长出口气的他看向硝烟散去的营帐外,表情若有所思:“军队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在吃晚餐,后备军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骑士从怀里掏出怀表:“七点五十就可以结束休整,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很好,告诉他们,八点整的时候,再向军旗山营地发动一次突袭。”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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