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些主张‘大陆军’学说的军官们压制我们,无非是用‘没有实际战绩’,‘成本与收益完全不成正比’之类的说辞,反正我们拿不出实际的证据,也不可能有机会验证新的军事学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持陆军部大权,压制所有不同的声音。”
“知道为什么路德维希·弗朗茨少将那么不受欢迎吗,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弗朗茨家族的出身可以无视陆军部的存在,另一个就是他最开始是炮兵少校,拥有所谓‘大军团’的独立主张,自然会被陆军部上下排斥——否则万一他的建议被采纳,‘血刺刀’那群人就再难是掌控‘大陆军’派了!”
“至于我们散兵科出身的军官,更是走到哪儿都不被待见…提高士兵训练水准,增强单兵火力,将指挥权向连乃至排一级下放,尊重基层军官的现场判断,这些主张和‘大陆军’学说可以说背道而驰!”
灌了一大口黑啤酒,埃里希教员的表情显得很是沉闷:“我们自己当然最清楚这样肯定是对的——克洛维不是帝国那样的大国,兵源再怎么压榨也是有极限的,过度征召必然会造成社会动荡,缺乏劳力,而未经受太多训练的士兵,和消耗品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问题就是,这种观念没有现实战绩证明它是对的,而缺乏证明,再多的假说和理念也都只是空中楼阁的东西,根本经不起现实推敲——说实话吧,不光他们反对,连我们自己其实也是怀疑的。”
“以如今的战争强度,无论经受再多的训练,士兵们的血肉之躯也不可能挡得住一发子弹;刚学会开枪的孩子也能扣动扳机,打死一个强壮的成年人。”
“这样的战斗,真的有必要对士兵们进行高强度的训练,尤其是射击和战术动作的训练吗?”
“当然有,而且是非常必要。”安森沉声道:
“一个了解如何瞄准射击的士兵,就懂得如何更有效的使用他手中的弹药,而不是在无意义的距离上浪费;指挥这种士兵的军官们,就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指挥军队随机应变的阻击或向敌人发起进攻,而不是像驱赶羊群的牧羊人一样,驱赶他的军队投入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的战斗。”
“没错,就是这样!”
埃里希“砰!”将酒杯砸在桌上,迸溅出的泡沫和酒水洒在他的衣领和脸上,却依旧毫不在意:“瀚土,伊瑟尔,还有新世界…你的那些战斗,就是我们的学说和理论成立的最佳证据!”
“我曾经在私下里专门了解过你的风暴军团…虽然依然是列兵编制,几乎全军都接受了完整的散兵训练,线膛枪的装备率在百分之十左右,后膛步枪的装备则是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每五百人就有一门火炮,远远超出了‘大陆军’所规定的标准!”
“而这样高的标准换来的,就是一场场的胜利,鹰角城,白塔城,卡林迪亚港,伊瑟尔王庭,扬帆城,白鲸港…连战连捷!”
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埃里希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要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太过特殊,又没有一个足够有权有势的家族在背后支撑,怎么能轮到路德维希耀武扬威,被那么多人捧成所谓的‘天才军事家’!”
“这些都不重要。”安森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真正重要的是,我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白白浪费,并且为王国的兴盛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但就连你的这些小小贡献,很可能也快要被陆军部上层的那些大人们给抹杀了。”
埃里希不无夸张的提醒道:“对他们而言,王国兴衰并不重要,是否能将王国兴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而阻止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
“将陆军部的掌控权,从‘大陆军’派系的手中夺回来,让陆军部真正成为能令王国为之倚靠的柱石。”安森端起酒杯:
“王国的陆军,必须由真正忠于王国的人掌控,才能发挥它应有的实力;我个人认为,是时候击溃那些迂腐昏聩的老脑筋,为这个机构灌注些新鲜血液的时候了。”
“那真是太巧了,因为我和我们‘猎枪俱乐部’的同僚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埃里希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会不会是有什么巧合在里面?”
“巧合?当然没有。”
安森突然严肃认真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看向埃里希:“真正的忠臣,必然都是彼此心意相通的,所以绝不是什么凑巧的事情。”
埃里希教员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相当的满意,顺便也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放在安森面前:
“这上面有我们‘猎枪俱乐部’的地址,感兴趣的话不妨这个周末到俱乐部来喝几杯,打打牌什么的;别的没有,酒精饮料绝对管够!”
“荣幸之至。”安森立刻表示感谢,但表情却并未有任何变化:“只是我现在仍然被陆军部指控,随时有可能被抓回去,冒然外出的话……”
“这件事,你可以暂时忘记了。”
埃里希突然打断道:“陆军部那边想要抓你,无非是想趁着你刚刚回到克洛维城,局势对你太过被动的情况下强行扣人,避免节外生枝,严格来说根本不符合陆军条例——哪有还没有确定罪名,只是遭到指控就要被关押的,何况还是一名将军,这在整个王国历史上都没有先例!”
“况且宗教审判所那边已经明确表态,他们是不敢再轻易动手了,你只要注意点儿别让审判官们没了面子就行,其他情况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对了,我在后勤那边还有几个老同学,等待会和他们联络一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完全放松对风暴军团的管制不太可能,但正常提供补给,允许少数人偶尔自由外出还是可以的,最起码不能让中层以上的军官也要天天睡军营吧,未免太欺负人了。”
这一次安森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聊表谢意。
毕竟双方其实是各取所需…安森需要埃里希和“猎枪俱乐部”的人脉,而他们则需要安森和整个风暴军团的支持,推翻或者说对抗以“大陆军”为首的陆军部掌权派。
所谓学说,其实和“咖啡”存在着某种相同的特性——都是以相同的观念,团结原本根本不会团结的一批人,然后再去对抗另一群人;假说和理念正不正确其实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这种学说能否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主流思想,进而以这种思想去统御大多数人。
难道“血刺刀俱乐部”的军官们就看不到大陆军的劣势,难道不清楚加强士兵训练,提高火力武装的好处?
他们当然清楚,但他们能这么做吗,不能。
因为一旦放弃扩编,选择增加装备和训练,就意味着要损失掉那些能从军队扩编中获得利益的团体,抛弃只能提供这种劣质但数量充足武器的军火商;转而拉拢经验丰富的中下层军官和职业士兵,以及愿意为他们生产这些“新式武器”的工厂。
后者能有多大的能量谁也不清楚,学说改革能否成功也没人敢保证,但被损害了利益的那群人可是他们赖以控制陆军部的绝对基本盘,一旦受损连站稳脚跟都办不到。
所以立场是假的,正确是假的,观念也是假的,但利益团体是真的;并且他们以符合自己利益建立起完全自洽的学说,征服了绝大多数的军官和士兵们,让他们对这一切信以为真,甚至于认为这就是唯一正确的,且符合他们利益的。
至于某些根本无法证明的异议,反对的声音,不过是和谐曲调中的一点小小杂音罢了,根本无足轻重。
但现在安森…或者说风暴军团出现了。
这群突如其来的异类,居然打破了他们原本认知中的“和谐”,竟然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完美学说”中存在小小的瑕疵,居然可以不遵守它的理论也能获得成功——这是他们最最无法忍受的,也是陆军部必须斩尽杀绝的重要理由。
一个长期不受陆军部管控,不被制约,没有遭到任何影响,半独立,甚至几乎已经做到经济独立的军队,在任何大型组织中都是绝对的隐患;要么收买,要么灭口,不可能有第三种选择的存在。
陆军部选择了第二种,于是为了保持威信,风暴军团就必须毁灭,而作为这群“异类”代言人的安森·巴赫,就一定要是邪恶的叛徒,被打入地狱的罪犯,否则那些已经对他们学说信以为真的军官和士兵们就会思维混乱,进而彻底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哪些又是错误。
直至一个全新的,更加“完美”的学说诞生,取代前者的地位。
所以本质上“猎枪俱乐部”和“血刺刀”,或者任何一个陆军内部的小团体,都没有任何区别——难道“猎枪俱乐部”上台,陆军部就不会以忠诚的名义推翻枢密院,恭迎吾王亲政了吗?
当然会,而且一定要这么做,否则如何凸显自己比被推翻的那群人更加忠诚,更加有实力,能够带领广大陆军更好的效忠陛下,捍卫王国的利益——或者说大家的利益?
但这些和安森就没什么关系了…他已经达成了目的,成功找到了陆军内部的自己人,接下来就是继续利用自由邦联觐见的声势,继续给自己和风暴军团解绑,在外界舆论方面逆转攻势,同时想办法拉拢枢密院内部势力,让他们和博格纳子爵一样,相信自己是个非常合适,非常好用,非常听话的工具人,能够帮他们压制来自陆军部的威胁。
而在这之前,自己还得帮求真修会解决“悄悄话”这个老朋友。
将杯子里的黑啤酒一饮而尽,安森和埃里希教员四目相对,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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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的‘新计划’?”
看着两眼放光的科尔·多利安,拿着写有“计划书”字样小册子的塞拉·维吉尔面无表情:“既然这一切都是真理会的计划,那么就利用他们最看重的安森·巴赫去试探‘悄悄话’,从而将两个难缠的组织全都吊出来,最后一网打尽?”
“是根据情况,选择是否一网打尽。”科尔强调道:
“说实话,这次情况有些特殊,我们和真理会搞不好目标其实是一致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不是完全不能放他们一马——毕竟熟悉的敌人总归是比外来户要亲近多了。”
“明白了,你没有信心抓住真理会的人。”女审判官微微颔首:“也是,从圣徒历一百年到现在,我们除了掌握他们大量情报外就再也没有过任何成果,连伊瑟尔王庭那次也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卡林·雅克也算是我们这边的重要眼线,万一没了利益受损的是我们!”首席审判官似乎对属下的误判非常不满:
“但这次情况是真的不一样了,‘悄悄话’背后的势力恐怕不小,能够调动那么多的物资,已经超出常规旧神派组织的水准,就算有一个国家在背后支撑也丝毫不令人奇怪。”
“他们能这么大张旗鼓的从我们手里逃掉,证明他们对我们很熟悉;但他们未必对风暴军团,还有安森·巴赫本人很熟悉,一个失踪了两年再度出现的外来户,想必能给这些家伙不少惊喜。”
“有理有据,不愧是首席审判官大人。”塞拉·维吉尔微微颔首,以示肯定:“但您这份完美的计划里,可能有一点点的小瑕疵。”
“哦,是什么?”
“就是安森·巴赫。”女审判官眨眨眼:
“他……刚刚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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