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白鲸港。
虽然天都还没有亮,满天星辉依旧笼罩着沉睡在黑夜中的城市,但气氛却已经提前热闹了起来。
码头,商业街,市中心广场…无数的身影在或宽敞或狭窄的街头巷尾若隐若现,凌乱的脚步,夹杂着汗水,唾液的争吵,拥挤时候的磕磕碰碰,数不清的声音交汇掺杂在了一起,将整个城市都乱成了一锅粥。
而打着秩序之环旗号的圣战军士兵们早早进入了城市的各个交通要道,重要建筑和城镇的制高点,修建了无数临时的哨卡和路障,全副武装的冷眼旁观整个城市逐渐陷入无秩序的深渊。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句话放在圣战军的身上可谓相当贴切,原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弹压暴乱,维持秩序的他们很快也被卷入到了这场混乱之中,成为拥挤在街头巷尾,乌泱泱潮水般攒动身影的一员。
甚至于整场混乱的开始,就是圣战军内部爆出的流言。
不知是谁,更不知是从何开始,一条关于“殖民地叛军即将反攻白鲸港”的传闻就在白鲸港的圣战军中流传开来,并且还有类似偷袭,围城,起义等等不下五六种版本,算是满足了从战争文学爱好者到八卦阴谋论等等诸多人群的不同口味。
只是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双方硬实力摆在这里,圣战军仅兵力就是自由邦联三倍以上,装备,兵源,财力更是十倍百倍都不止,差距大到几乎找不出什么可比性。
因此就算谣言盛行,也仅仅只是谣言而已,何况虽然此前的战斗虽然圣战军也遇到了不少挫折,可整体上依旧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仅仅几个月就攻克了新世界大半领土,把殖民地叛军赶到了蛮荒的内陆。
白鲸港的圣战军指挥部也没当回事,甚至允许《白鲸港好人报》连篇累牍的报道,像看连载文章一样看这些花样百出的流言。
但不知从何开始,流言中关于“阴谋论”的话题逐渐占据了上风,而且“细节”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详细。
从最开始“城镇内仍有守信者同盟余孽”,再到“数千殖民地叛军就藏在城内”,“圣战军内部存在殖民地叛军同情者”,“同情者是被收买的内应”,“内应已经渗透圣战军中高层”…夸张离谱程度快速升级。
等到不少中高层军官开始意识到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对劲,禁止谣言继续在报纸和军队中传播的时候,已经晚了…短短几天时间,已经快速筛选,升级的是流言已经不仅仅是夸张,细节丰富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它们已经连谁是殖民地叛军内应,何时攻打白鲸港的时间都刊登出来了。
当然这些细节根本经不起推敲,但人们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于是当谣言有了可以被证实的存在,就会变成口口相传的“真相”,暴动再也无法被阻止……
“所以说,统帅部的决定是什么?!”
站在卢恩宅邸二楼窗前,路德维希神色凝重的向站在客厅中央的格拉德·曼弗雷德询问道:
“我现在可以十分肯定的告诉您,如果没有其余圣战军的支援,仅凭我们自己最多还能维持一到两天的秩序,这还是一个非常高估了的数字,实事求是的说就算叛乱分子下一秒冲进这个房间,我也是不会感到惊讶的。”
冷漠的话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让窗外嘈杂的喧闹声显得愈发刺耳;明明已经隔着街道和墙,路德维希依然需要用喊的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能清清楚楚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一两天?贵军也未免太小看自己了。”格拉德·曼弗雷德淡淡一笑:“据我所知克洛维的军队在镇压叛乱方面,可要比其它任何国家的军队都要经验丰富。”
“哦,差点儿都忘了,路德维希·弗朗茨阁下您不正是因为成功镇压了克洛维城的暴动,获得了南部军团总司令一职,才有了之后伊瑟尔王庭和瀚土的辉煌大捷?”
“这两件事情况不一样,根本不能拿出来相提并论!”
路德维希眉头紧蹙,瀚土和伊瑟尔精灵之战的情况和结果,对方肯定比自己更清楚,故意提起来根本就是想激怒自己;至于克洛维城之乱…难道教廷已经知道什么了?
“在克洛维城时我有整个王国做后盾,对手也仅仅是手无寸铁的暴徒,只是因为事发仓促才演变成声势浩大的暴乱;这次不仅有殖民地当地的民众,更有不少听信了谣言,装备精良的圣战军士兵。”
“没错,我是可以立刻下令展开血腥镇压,但您与我都很清楚,殖民地叛军的反攻是真的,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我现在动手只会给对面提供更好的机会,同时削弱己方实力。”
“何况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暴乱,仅仅只是被吓坏了想要离开而已;我不清楚教廷方面是怎么想的,但在开战之前疏散无关民众,这是哪怕克洛维的军队也会做的事情。”
路德维希是在故意暗暗嘲讽对方,之前红手湾之战的时候,教廷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组织了对红手湾城镇的炮击与轰炸;叛乱士兵没被打死多少,无辜民众倒是成千上万的死在了圣战军的炮口下。
只是格拉德·曼弗雷德似乎并不以为意,眼神中看不出半点愧疚和羞愧的神色:“事关秩序之环在新世界是否能真正站稳脚跟,将真神教义的恩惠播撒在这片被旧神派阴霾笼罩了太久的土地。”
“这种时候想要逃离,只能证明那些暴徒们对真神毫无信仰,所谓的归附不过是口头上的,内心仍然冥顽不化,不思改悔。”
“我体量路德维希少将您的仁慈,但对于这种毫无信仰的伪信徒,闹事的暴徒,仁慈只会成为被他们利用和要挟的软肋,果断行动才是止损的唯一办法。”
格拉德·曼弗雷德循循善诱,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在教导孩子读书识字的启蒙老师。
“所以这就是圣战军统帅部的最终决定了是么,对暴乱进行坚决的镇压?”路德维希微微蹙眉:“我怎么没有得到会议邀请,更没有正式下发的命令?”
对于他的问题,格拉德·曼弗雷德没有正面回答,轻笑着缓缓迈步靠近,直至从他身侧走过,来到二楼窗前,俯瞰着外面混乱不堪的景象。
“路德维希·弗朗茨阁下,您不妨换位思考一下,裁决骑士团和克洛维教区之间又能有什么矛盾呢?”
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路德维希眉头皱的更厉害了。
“弗朗茨家族想要的,无外乎是确保克洛维在新世界的利益,这一点裁决骑士团绝对是尊重的;就算战争结束后帝国希望恢复在殖民地的统治,我们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土地都交给赫瑞德皇帝管辖。”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又怎么会将夺回白鲸港的使命交给您——正是出于克洛维的信任,才让圣战军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格拉德轻轻叹了口气:
“平衡,维持整个秩序世界的绝对平衡,才是秩序之环教会的唯一使命;任何打破平衡的人,都将变成教会的敌人;作为克洛维总主教之子,这一点您应该是清楚的。”
路德维希忍不住侧目,还未开口就被对方抬手拦下。
“当然,我也清楚您的难处,所以也不会提什么太过分的条件,只有一件事……”格拉德缓缓竖起右手食指:
“弗朗茨家族,还有克洛维,绝对不能和卢恩联手…这是底线。”
“在这条底线的基础之上,教廷可以默许克洛维为了利益而做出的某些‘出格’举动;当然,也仅仅是默许而已。”
“这是我代表教廷开出的价码,不知道弗朗茨家族能否接受?”
沉寂…压抑的气氛化作实质,弥漫在客厅的每个角落。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紧抿着嘴角,一声不吭了许久的路德维希冷冷开口道:“我父亲是克洛维总总主教,弗朗茨家族永远也不可能和旧神派分子扯上关系。”
“那是自然。”格拉德微微翘起嘴角,那是威胁成功后的胜利笑容。
“关于白鲸港暴动的问题…我来就是代表统帅部前来征求您这位当事人的意见,顺便为您提供一些支援,三个装备精良的步兵团已经港口待命,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无论是撤退开始坚守,菲勒斯总指挥还有我本人,都会坚决支持您的判断——这同样是我本人的承诺,也是整个裁决骑士团的承诺。”
说话的瞬间,格拉德的表情明显比之前更加认真了几分,眼神中的严肃似乎在无声的证明,这是一位真正的骑士所给出的承诺。
话音落下,不再多言的他旋即转身离开,推开了想要紧跟上前的司令部卫兵,独自向外面混乱不堪的街道走去。
路德维希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大厅内,目不转睛的盯着裁决骑士团大团长离去的方向,内心一团乱麻。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并未得到允许,门后的身影便已经走进了客厅。
“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路德维希头也不回道,话语中多少带着点抱怨:“你们这次做的未免也太过明显了些,别说他们,连我都瞒不过。”
“这一点,属下倒是不能完全同意。”
默默关上并反锁了房门,毕恭毕敬的罗曼停在了距离路德维希三步之外的距离:“恰恰是格拉德·曼弗雷德并不清楚背后真正动手的人是谁,才会亲自登门造访。”
“你的意思是……”
“以常理判断,眼下会试图让白鲸港陷入混乱的,无非两派——克洛维,亦或者是帝国。”罗曼分析道:
“帝国的目的当然是放弃白鲸港,而后再亲手夺回,为之后占据不走留下借口;克洛维当然是希望以此保住白鲸港,并且得到来自教廷的确切背书,避免事后帝国再无理闹事。”
“从这个角度考虑,对教廷的选择自然就很明显了;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但白鲸港留在克洛维手中,显然是要比被帝国拿走强得多;因为这样克洛维就需要来自教廷的支持。”
路德维希沉默了片刻,旋即微微颔首。
很显然,这种支持不可能是没代价的;修建一座全新的大教堂,开放部分行政权和管理权,允许教廷在当地组织“圣战军”组织……
最妙的是教廷随时可以将这种支持收回去,重新把白鲸港的“法理”交给帝国;而只要能把克洛维从新世界挤出去,赫瑞德皇帝肯定是什么要求都不会,更不敢拒绝。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放假戏真做,让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认为的答案?”路德维希反问道:
“以此吸引教廷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分析他顾?”
“确实如此,只不过也不能称之为假戏真做,毕竟那些流言除了最夸张的部分,基本全部属实。”
罗曼微微颔首:“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多少也需要帝国方面的配合;毕竟独角戏想要演下去,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的,被教廷看穿的概率也很大。”
“这一点没问题!我可以让亚瑟·赫瑞德配合我们,还有艾德军团的领军者杜卡斯基家族;在恶心赫瑞德皇室这方面,他们的意愿甚至比我们还要更强烈一些。”
路德维希信心满满,最先抵达新世界的优势在这件事方面展露无遗;他可以从容利用早就建立起的人脉和关系网随意的排除异己,搞自己小团体,将危机和麻烦化解于无形之中,让敌人被自己随意摆弄。
一旁罗曼原本紧抿着的嘴角逐渐松弛,十分自然的微微扬起些许弧度,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信的路德维希。
那表情,就像是看到孩子终于长大了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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