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完了最后几句嘱托后,卡洛斯没有久留,很快便起身离开,在卫兵们的簇拥下向小候见厅走去。
偌大的郁金香厅内,只留下索菲娅自己。
临出发前,卡洛斯还不忘吩咐房间内的仆人,要“满足殖民地总督的一切需求”…好不夸张的说,哪怕索菲娅现在想要去卡洛斯的卧室,或者在国王陛下的酒窖和衣帽间办一场临时的狂欢宴会,这些人都不会有任何的阻拦。
但不要说狂欢,她现在甚至不想见到任何人。
卡洛斯,父亲,博格纳子爵…他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姿态一个比一个亲近,要求也很简单:抛弃风暴师和冰龙峡湾殖民地,为他们打赢这场战争取得转折的时机。
在索菲娅看来,这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难道说赫瑞德皇帝会疯狂到真的派出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的部队,去夺取一片隔海相望的土地;即便他想,那些至少名义上拥有“选帝”资格的大公们,真的能同意皇帝这种失去理智的行为?
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个计划成功了,克洛维就能击败帝国?
索菲娅不是什么军事家——她追侦探的——但从安森那一封封战报,以及路德维希不厌其烦的“炫耀”中,多少也对帝国的实力和底细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
两人虽然角度不同,但观念倒是出奇的一致:帝国根基雄厚,绝不是一场战争就能轻易击败的。
克洛维如果要赢得胜利,某种程度上其实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帝国本身;取决于赫瑞德皇帝在帝国统治体系内的权威,以及整个国家上下的厌战程度。
当皇帝威严扫地,亦或者整个国家都对战争感到厌倦的时刻,就是克洛维赢得胜利的时刻。
而现在殖民地叛乱成功,殖民地总管大臣被击败,皇帝的颜面被一记记耳光抽的震天响;按说风暴师在新世界的使命已经达成,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继续战斗下去,并且不肯给出任何的援军呢?
因为无所谓。
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自己还是风暴师,都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即便丢失了也没有任何影响;假如还能在牺牲的同时为自己的计划起到哪怕些许的作用,那么…为什么不呢?
这就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自己办报纸,组建军队,管理殖民地…哪怕做出再大的成就,也只是可以被他们拿去随意丢弃,牺牲,做交易的媒介;而无论自己那愚蠢的兄长路德维希犯多大的错误,都是可以弥补,修正,继续培养的对象。
明明都是弗朗茨的后裔,明明自己和风暴师可以在新世界取得更大的成功;但哪怕自己的成就再有多少前景,也比不上他们自己的计划。
他们的计划……
冷笑的索菲娅缓缓站起身,果断的转身离去。
…………………
奥斯特利亚宫,大候见厅。
随着卡洛斯二世与一众侍从和卫兵们进入会场,原本热闹的大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
枢密院的议员,内阁的大臣,工会领袖,豪门族长,王室,教会代表,高阶军官,各国外交官与特派使节……可以说,整个克洛维城几乎所有拥有影响力,地位的“大人们”已经齐聚于此。
原本无论授勋仪式亦或者款待外国使者,一般都会被安排在接见厅之类更能彰显王室气派的场所;但显然这一次到场人数实在是超出了最开始的预计,达到了近千人之多。
加上还有一批毫无入宫觐见经验的“贵客”到场,为了避免麻烦也不得不简化流程,直接将仪式地点放在了最宽敞,同时也是所有人最先来到的候见厅。
即便如此,整个典礼的仪式却并未有丝毫简陋的地方;甚至因为场地更加宽敞,人数也更多,显得愈发宏大庄严。
数百名身着红黑金三色军礼服,帽檐别着鹰羽,右肩披着单件斗篷的仪仗兵们从侧门鱼贯而入;他们扛着上了刺刀的新式步枪,用整齐的队列将在场的人群以国王为中轴线,分成左右两个部分。
而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换上了王冠和华袍的卡洛斯二世望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未开口,只是默默给身侧的总主教递了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的微微颔首,然后便重新转过身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站在国王阶下。
很快,随着悠扬的钟声传入大厅,等候许久的军乐手们纷纷起身,演奏起欢快而隆重的乐章。
就在鼓点声响起的同时,王家卫兵们从两侧打开了候见厅的大门,一道倩丽的身影背对着身后的阳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戴着钻石头冠与蓝色绶带的索菲娅·弗朗茨微微昂首,冷漠的迎着无数双神态各异的视线,踏上了为她而设的红毯。
惊异,错愕,不解,嫉恨,叹惋…哪怕不用特地侧目,少女也能感受到那些人究竟是什么表情,又是怎样的心情。
一个女人,怎么能成为可以与内阁大臣平起平坐,甚至地位还要更高的殖民地总督呢?
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被允许举办如此盛大的典礼,让陛下召集这么多贵宾,专门为她进行授勋呢?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少女轻咬贝齿,将视线紧紧地锁定在卡洛斯二世与父亲的身上。
紧随着她的步伐,两侧的仪仗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步枪,按照对内阁大臣的标准向索菲娅——冰龙峡湾总督捶胸行礼;在她的身后,托举着拖地裙边的六名王家卫兵含胸俯首,用侍奉王后级别的礼仪侍奉着少女。
因为克洛维从未有过“总督”这一级别的重臣,更别提还是一位女总督,结果在生搬硬套帝国典礼,加上王国高层刻意要抬高索菲娅名义上地位的前提下,弄出了这套四不像又隆重到极致的东西。
终于,少女来到了台阶前,在万众瞩目中双膝跪倒。
卡洛斯二世接过侍从递来的宝剑,缓缓拔出。
“蒙秩序之环祝福,受万民之推举,承众宾瞩目之见证,我…奥斯特利亚直系血裔,克洛维至高守护,卡洛斯·奥斯特利亚,敕封此人为冰龙峡湾殖民总督!”
话音微微一顿,卡洛斯二世死死盯着索菲娅那双平静的目光,虚停在她胸口的宝剑剑尖微微晃了晃,又轻点了下她的左右两肩:
“自此以往,南起白鲸港北至灰雪镇,一应人口,田野,河流,树林,矿藏…尽归索菲娅·弗朗茨名下!”
“无论过往如何,曾有何头衔,来自何方;待起身之时,尔…即为冰龙峡湾之主!”
卡洛斯二世话音落下,早已准备好的皇家侍从便立刻上前,为少女取下装饰用的头冠,换上了一个“简化版王冠”——更小,装饰也更少,但造型相同——奉上了象征着“法律”的镀金手杖,以及代表“领军”的佩剑。
在黑暗时代乃至教派分裂战争早期,总督就是“副国王”的意思,凭借国王授予的权力管理某些偏远或者刚刚纳入版图的领土,对当地有着绝对生杀予夺的大权。
当然,作为“荣誉总督”,索菲娅只能是名义上拥有这些权力,甚至不出意外的话,她大概一辈子都没有亲眼看看自己“领地”的机会。
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可以凭这个身份享受台下众人仪式性的欢呼——哪怕他们再怎么对自己羡慕嫉妒恨,也要对自己致以热烈的掌声,并且高呼三声“万岁”。
万众瞩目之下,焕然一新的少女缓缓从地上站起,捧着怀中的权杖与宝剑俯视着台阶下的身影,仿佛此刻的自己就是他们的国王。
她环视一周,用自己最清晰,最明亮的嗓音道:
“女士们,先生们,当我站在这里时相信你们已经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有人说,冰龙峡湾只是一片隔海相望的飞地,是人口稀少到比不上克洛维城最人烟罕至的城区,是严寒,土著民,野兽,疾病,瘟疫…各种恐怖危机肆虐的蛮荒之土,是被流放的囚犯和破产者才会铤而走险前往的世界。”
“他们,是对的。”
“因为如果不是失去了一切的人,绝不会离开他心爱的家乡到未知的土地上去拼搏和冒险;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会将希望寄托在最后的稻草上?”
“但我要说,这就是克洛维的现状!”
“我们站在一个可怕的十字路口,我们被帝国突然发起的战争穷追猛打,我们在自己的边境与敌人鏖战将近两年,仍未能摆脱这场困境,但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士兵,我们的贵族…我们所有人,根本看不到能够结束它的希望。”
“也许有人会对我产生质疑,但这就是目前的现状;帝国的强大是真的,我们没能取得多少胜利,这也是真的。”
“是,我们击败了伊瑟尔,我们在瀚土让敌人折戟沉沙,我们一次次挫败了皇帝撕碎西部防线的梦想,我们挺过了贸易中断,商队屡屡遭劫的苦难…但我们仍然,没有看见那根稻草。”
“现在,我把这根稻草交给你们;它的名字,叫做风暴师。”
台下的贵族和议员们出现了微微的骚动,看他们深思的表情是知道些什么;另外一些人则露出了不屑或冷笑的表情,明显是回忆起了去年那场被索菲娅一手炮制出来的《鹰角城战记》。
看着那各异的神态,少女微微翘起嘴角:
“诚然,一个小小的殖民地或许不足以产生质的变化,但它却足以成为一个缺口,一个开始,一次转折——只要风暴师与冰龙峡湾殖民地的军队向帝国殖民地发起攻势,取得哪怕些许些许微不足道的成就,或许…就能吸引帝国的注意,让其原本投入在本土的力量转移到殖民地方向。”
“毕竟与我们不同,帝国在新世界拥有六个殖民地,人口和领土面积是克洛维十倍不止;假如在克洛维兵锋下折戟沉沙,那么自诩英明的皇帝陛下必然颜面无光。”
“因此,就在此之前,我已向卡洛斯陛下承诺,冰龙峡湾将发扬独立求存的精神,并且绝不会更不可能轻易放弃;我们将让帝国看到克洛维人是何等的坚韧不拔,何等的骁勇善战。”
“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领土和人口,即便只有一只孤军,我们…也将把他们杀的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少女故意停顿了下,猛地举起了右手的佩剑:
“克洛维的王旗,将永远不会从白鲸港的上空落下!”
……………………
内城区,腓特烈大街,《克洛维老实人报》报社。
略显破旧的出租马车停在了沿街的路灯下,小女仆推开车门,在多给了车夫一个银币的小费后快步朝公司走去。
为了掩人耳目,她特地换上了一只有紫色绸带的高顶礼帽,精致的燕尾服上是绿松石纽扣,还挂着条纯银的表链…打扮得和常年混迹咖啡馆的年轻绅士们没有任何区别。
尽管衣装考究,但因为用的是索菲娅小姐的衣服,两人尽管身高大差不大但体型还是略有区别,结果就是变装和没变装根本毫无分别,完全起不到索菲娅穿这身行头时的效果——这可能是她唯一的破绽
推门走进了公司,在周围略显奇怪的目光中安洁莉卡无比熟悉的穿过走廊和楼梯,来到了总经理的房间,轻轻敲了两下便直接推门而入。
“您是……”
“你们报社内现在有没有暂时没外出的派报员和马车夫,我要让他们送封信。”不等对方开口,安洁莉卡直接打断道:
“这是弗朗茨小姐交代的事情,今天之内必须送出克洛维城。”
听到大股东的名字,来不及惊诧的总经理面色骤变,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请问要送到哪儿?”
小女仆微微扶了扶帽檐,从胸口旁的内侧衣兜里,掏出了一封被手帕包裹着的信奉:
“冰龙峡湾,白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