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曜在刚才的论述中提到了他眼中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五件事,虽然并不是在特指那五个学派,但相对而言,隶属于农、兵、法、轻重等学派的人自然会比较高兴,而其他没有被提及的学派就有些不满了。
怎么?我们的学说就于国无益是吧?
别的人还在分析,试图找出漏洞,但最擅长辩论的名家弟子就不一样了,
就算是没有漏洞他们也可以自己创造漏洞嘛!
毕竟语言就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于是公孙盛就第一个站了起来。
公孙家族如今算是名家学派中影响力最大的一脉,因为名家之中上一位可以称“子”的代表性人物正是公孙龙子。
如今距离公孙龙去世还不到十年,影响力尤在,名家还不像是原剧情中二十年后那样落魄。
但是,名家这个学派本身的路子就比较危险。他们是由于百家争鸣互相辩论而兴起的学派,本该是走逻辑大师的路线,
辩论只是他们用来盘逻辑的手段,胜负不是目的,
互相辩论的目标是找出自己逻辑中的漏洞加以弥补完善,而不是争强好胜。
从这个角度来说,辩输了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对方帮你找到了可以改进优化的点,让你得以进步。
但也不知道是辩论胜利的那种感觉太吸引人还是怎么回事,除了少数真正的大师以外,绝大部分名家门徒都把自己当成了辩论大师。发起辩论的目的渐渐从完善自己的逻辑变成了纯粹的争胜,这就导致了一個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诡辩论的盛行。
诡辩这东西不能说毫无意义,能发现这些逻辑陷阱说明其本身的思维是值得称道的。但过于依赖它们的话,其实是在自废根基。
之所以不少人愿意跟名家的人辩论,其目的也是在借助他们严密的逻辑思维帮自己找出理论中可能存在的漏洞以便于完善它。但是当名家弟子越来越偏向于诡辩之后,跟他们辩论一番,你不但得不到任何收获与提升,反而很可能会觉得被杠得很恶心。
如今这种现象还不算太明显,因为公孙龙子是一个真正的大师,有他压着,名家弟子们的风气尚可。但是正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他毕竟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这种影响力也差不多到了极限。等到再过些年,
那种厌恶感恐怕就会成为大家对名家的主流印象。
一旦他们把自己的定位从逻辑大师玩成了杠精,那就是名家由盛转衰的关键节点了。
脑海中大致过了一遍名家的资料后,蚩曜不紧不慢地回道:“名家辩者自然也是于国有益的,就像是一个人不能只靠五脏活着一样。在我看来,辩者最大的作用就在属于质疑法条寻找漏洞,不是为了枉法乱纪,而是帮助修补完善法条中不够合理的地方。
“其实也不拘于法条,一切规章制度都不可能刚被制定出来就完美无缺,那么就需要有人发现漏洞,才能加以弥补。而发现错漏恰恰是是名家弟子最擅长的事情…”
“查漏补缺么…”
公孙盛若有所思。
其实讼者本就是很多名家弟子正在做的工作,只是过去他们的重点的确是放在了钻法律漏洞帮人脱罪之上,或者说打官府的脸上,却很少站在以辅助完善法律条文的角度来看待自己的工作。
换句话说,他们一直是站在官府的对立面的,这其实也是在野学派的通病。
你不用我,那就尝尝我的厉害!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算是一种自我推销?
就是效果不太好。
但如果按蚩曜所说的那样…
想到这里,
他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望去,恰好撞上了一道温润的目光。
蚩曜的话对于韩非也有所启发,
作为当世法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他自然也听出了名家之学对于法家的促进作用。
因此也在有意寻找公孙盛,两人目光一触,瞬间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相对于名家这样的在野学派来说,法家可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而且比起儒家墨家等所谓的显学,法家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显然在各国朝堂之上的位置更加紧要。
虽然诸子百家都试图从自己的角度找出治国平乱之道,但真正在这方面成就最高的,毫无疑问是法家和兵家。
这两家出来的弟子是真的能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到一个国家兴衰的。比起儒家空喊的“恢复周礼”,墨家过于理想主义的“兼爱非攻”,他们两家的学说要实际得多,也更容易被当权者采纳。
再加上韩非的身份,公孙盛对于投靠他没有半点芥蒂。
名家的弟子被这么容易就说服也算是一大奇景了,这些人说好听点叫辩者,说难听点就是杠精,往往总是能从一切稀奇古怪的角度来提出质疑,偏偏好像还挺有道理,时常令人抓狂。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其他人提问时变得更加小心,毕竟这也代表了他们自己的水平,如果提出来的问题被人家轻易解决,不也相当于是他们输给了蚩曜一筹嘛!
于是,再又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后,第一天的答辩就结束了。
这其实也是正常情况,毕竟大家新接触到一种理论,如果一上来就能轻易找出很多漏洞加以攻击的话,只能说明这个理论还太不成熟,压根站不住脚。
所以约定俗成的答辩时间才会被延长到以月为单位,你总得给别人一点研究的时间不是?
结束了第一天的问答之后,蚩曜收到了韩非勾栏听曲的邀约。
临淄,妙乐坊。
丝竹管弦之声悠悠入耳,两人偎红倚翠,把酒言欢。
“蚩兄今日所言,于我大有裨益。国之五脏的说法颇为新颖,但细细思之,却又隐含至理。”
韩非举起酒杯又敬了一下,“不知在蚩兄看来,韩国之疾,病灶在何处?”
“韩国么…”
蚩曜微微叹了口气。
韩非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心里放不下韩国,不是韩王一脉,而是整个韩国。虽说他出身王室,但如果仅仅只是想要保住自己家人的话,以嬴政对他的欣赏,这一点并不难做到。
但他想要保全整个韩国,那就是逆天而行了。
哪怕是与韩国并列为战国二弱的燕国,人家最起码跟秦国离得远,身后还有大量的战略腾挪空间。
反观韩国…
不仅仅是面对秦国的桥头堡,四面八方更是被赵、魏、楚三个大国堵得死死地,一点活动的余地都没有。
这种地缘形势,就突出一个绝望。
别说是现在了,哪怕回到韩国最初刚建立的时候,想要让它崛起都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