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杨坐进车里,他眼眶通红,牙关紧咬,最终透出一股恨意来,在方向盘上猛锤了一拳。
贺杨觉得自己好像个笑话,原来他找了那么久的人,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就近在眼前。
不是不要他了吗?不是不回来了吗?
有够好笑的,世界突变,他就又见到他了,大概命运不允许他们不纠缠,不允许白丰敛一走了之,所以他们见面了,甚至相爱了。
贺杨手背骨节上砸出了红痕,他是真的可笑,竟然反复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小时候被迷的不行,长大了还是这样。
贺杨后背靠着座椅,车内没开冷气,不一会儿,他就满头是汗,眼睫上有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汗。
宁城的一月总是下雪,五岁的贺杨被福利机构的大人领着,在下着大雪的午后走进了孤儿院,他身上衣服是老款黑棉袄,比他大上好多,不合身,瘦弱的背上背着个二手粉书包。
来孤儿院的第一天,一切都还好,和他差不多的小孩不熟悉他,就不理会他。
贺杨一个人吃饭,荡秋千,玩玩具,写数字。
可第二天,他一觉醒来,棉袄就不见了,粉书包也找不到了,他的鞋子也消失了。
贺杨光着脚站在地上,冷风从破角的窗户玻璃灌入,他冷得哇哇大哭,很气很委屈,路过的阿姨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被偷被抢被打,在这所孤儿院里太常见了,激不起阿姨的同情心,自己不努力活下去,就活不下去。
贺杨花了三天,就明白了孤儿院的残酷,强者欺负弱者,连理由都不用,他开始学着打架,抢夺,他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但是他只有五岁,对于别的习惯了这种生活的小孩来说,太小太稚嫩,是彻头彻尾的弱者。
即使贺杨拼尽全力打架,也只是被按在地上揍的那一个,别说棉袄鞋子了,他连吃饭都抢不过别人,只能喝最稀的冷粥,盖冷硬的被子。
又是一日暴雪,贺杨脚上套着两只薄袜子,外面包一个塑料袋,他要穿过院子里的厚厚一层雪,去食堂抢饭。
好多天了,贺杨还是偷不到鞋子,他只能这样勉强御寒。
在雪地里走到一半,贺杨的脚忽然碰上什么东西,差点把他绊倒,雪地反光,刺得人眼睛疼,贺杨眯了眯眼,想绕开走。
结果他碰到的那个东西忽然动了,一个小孩从雪地里慢慢坐起来,动作实在缓慢,好像把时间都拉长了,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默片电影。
贺杨不想惹事,他只想吃饭。
对方看着和他差不多高,身上穿的衣服比他还单薄,脸上有青紫,估计是被那群大孩子埋在雪里的。
但贺杨自己就很惨了,哪管得了别人的闲事?
“你……是……最……小……的”
贺杨正要走,那个小孩忽然说话了,带着奶音,很轻很浅,想是要融化在雪堆里。
贺杨没等那个看起来古怪的小孩说完,绕开他走了,食堂开饭的时间很短,他再不去,稀粥都喝不上。
可即使贺杨赶着去了食堂,他还是没能吃上饭,打饭的大叔在他眼前关上了食堂窗口,连稀粥都没有了。
雪太大了,厚厚一层压在孤儿院房顶,整个屋子都冰冷异常。
贺杨躲在被子里,他在忍饿,只要熬过下午,晚上就可以去吃饭了。
门口有很轻的脚步声,徘徊了一会儿走了进来,贺杨将身体缩进被子里,他没力气挣扎了,那些大孩子要打就打吧。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进来,贺杨被冷的一哆嗦,他转头去瞧,看到一张青紫交加的笑脸。
“……弟……弟”
是雪地里的那个小孩,贺杨坐了起来,他就是身板再弱,也不比这个小孩差。
“你做什么?”
贺杨警惕地问。
那个小孩好像是个傻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团混着泥土的雪,拿到他面前。
“饿……不……饿?”
贺杨就是再饿也知道,地上的脏雪不能吃,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踩过呢,他撇开头,不想和傻子计较,也不打算欺负傻子。
“……弟……弟”
那个小孩不依不饶,歪头看着他,好像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吃。
小孩拿着雪的那只手紫红一片,一看就知道被冻的,贺杨到底没那么坏,他忍不住转过头,对傻子说:“雪太脏了,不能吃,会生病的。”
那个小孩慢慢把眼睛转到雪团上,抿唇像在思考,十几秒后,才有新反应。
“……不……吃……雪”
贺杨耐着性子:“对,雪不能吃。”
小孩慢慢笑开,又把白中带泥点的雪往贺杨眼前放,笑着重复:“不……吃……不……吃……”
贺杨看着眼前的雪团,还有床边的小孩,他心道:是个真傻子。
“……弟……弟”
那个小孩看贺杨不动,眼神忧愁起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雪。
“……弟……弟……吃”
贺杨急了,他生了冻疮的手伸到小孩口袋里,发现里面鼓囊囊地装满了雪。
这个小孩本来穿的就少,还贴身放这么多雪,生病发烧怎么办?
贺杨被这小孩恼得没办法,又气又急:“谁告诉你雪能吃的?你这不是胡闹吗?”
贺杨更想问的是谁往你兜里装雪的,五岁大的小孩也有大道理,他说着就要把雪团往外掏。
“……啊”
那个小孩惊到了,想往后退,但动作太慢了,贺杨一会儿就把他兜里的雪掏干净了。
兜里的雪全没有了以后,小孩愣了好一会儿,似乎不明白贺杨为什么这样。
他小声道:“这……些……不……给……弟……弟”
贺杨要雪干什么?院子里多的是。这小孩脑子是真的不好使。
但就算这样,这个小孩仍旧不放弃,要把手里两团雪塞给他吃。
贺杨是真的烦了,“你自己吃。”
“……好……吧”
那个小孩动作慢吞吞,把一个雪团塞回口袋里,两只手握住一个雪团,开始剥,像变魔术一样,从巴掌大的雪团里剥出一个四分之一大小的白面馒头。
贺杨没想到雪团藏着食物,眼睛都瞪大了,不自觉咽下一口口水,但是他刚刚又凶又吼,让小孩自己吃,现在没脸说话。
那小孩慢慢把馒头往嘴里塞,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停住,没有几两肉的脸颊缓缓绽开一个笑脸。
小孩手往前一伸,将馒头块重新递到贺杨面前。
“……弟……弟……吃”
贺杨肚子咕噜一声,他抢过小孩手里的馒头狼吐虎咽,另一个雪团也被他砸开,里面是黄澄澄的窝头块。
贺杨有点不好意思,将窝头递还给小孩:“你吃吧。”
那小孩摇摇头,没有要。
“……给……弟……弟”
贺杨已经吃了一块馒头,不舍得再吃,他想把窝头块还给小孩,但那小孩坚决不要。
贺杨找了个地方把窝头块藏了起来。
这天过后,两个小孩逐渐熟悉起来。
小孩常带食物来看贺杨,似乎在把贺杨当成弟弟来照顾。
贺杨也逐渐知道他们整个孤儿院里,被欺负的最狠的不是他,而是这个对他散发善意的小孩。
但这个小孩却奇异的并没怎么受伤,他的伤主要集中在脸上,身体上没有贺杨那种紫黑的淤青。
那个小孩说话吐字慢,贺杨问了,他解释的迷迷糊糊,贺杨听不太懂。
这所孤儿院里叫小朋友都是叠词,就算打架最凶,欺负人最狠的小孩名字也是叠词,照顾小孩的阿姨叫他贝贝。
贺杨被叫做杨杨。
而那个小孩,阿姨叫他冬冬。
有一天,贺杨路过围墙角落,看到贝贝在围堵冬冬,但不一会儿就跑开了,还扔掉了刚从别人那里抢的玩具。
冬冬慢慢用左手把地上的玩具捡起来,眼睛亮亮的。
贺杨仔细看,蹲着的小孩右手心里有一阵反光,是刀片,一把雪亮反光的刀片,染着血的那种。
贺杨没现身,等那个小孩磨磨蹭蹭站起来,走远了,他才动弹。
那天下午,冬冬来找他,带来了那个玩具,是只毛茸茸的棕色小熊。
“……给……弟……弟”
贺杨没要小熊,要走了冬冬的刀片。
他搬到了冬冬的房间,手里慢慢攒着武器,从刀片,碎镜子到铁丝,薄铁片,样样都能割伤别人。
寒冷的冬天逐渐过去,贺杨用锋锐的武器打架抢夺,也算小有名气,至少一般的小孩不敢和他争。
至于冬冬,贺杨没再让他碰过刀片,他兜里揣的鼓囊囊,却不是冬天的雪,是小熊。
冬冬明明是个小傻子,却也是个小骗子,说话迷迷糊糊,是不想让贺杨知道他比别人残忍多了。
那些小孩打架,只是靠拳头,靠武力,而他靠的是武器,是智力。
用弱小伪装自己,在敌人狂妄自大时,给予致命一击。
这个道理,冬冬很小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
他们不用再用雪去遮掩自己有吃的,可以光明正大在食堂里吃饭,贺杨在捐赠的物资里领到鞋子,衣服,书包,冬冬也同样。
贺杨觉得他们的生活,就像季节变换,冬天过去,春天到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没过多久,院长说有人会来挑小孩收养,他们要好好表现。
孤儿院里年纪最小,长得最整齐周正的小孩就是贺杨,一般人领养孩子,就挑贺杨这种类型。
但贺杨不太想走,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还有冬冬要照顾,像冬冬这个小傻子,自己没得吃还想照顾别的小孩,他一走,小傻子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
收养小孩的人如期而来,他们是一群军人,开着很神气的军用吉普车,一来就在黑板上写了道很复杂的四位数乘四位数题目,让他们回答。
贺杨心说,这孤儿院里的小孩会认字就不错了,一位数加一位数,手指头都掰扯不清楚呢,谁会答这种题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