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声刺得人耳膜发胀。长安城朱雀大街上飘着槐花絮,母亲攥着我的手突然渗出冷汗。那是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我十四岁生辰刚过三天,安禄山的铁蹄踏破了潼关。后来史书上说这叫\"马嵬驿之变\",可对于缩在马车角落里的我来说,那是第一次尝到牙齿打颤的滋味——祖父玄宗皇帝的龙辇在前头扬起漫天黄尘,我们这些皇室子弟像被驱赶的羊群,连哭都不敢出声。
祖父的胡须上还沾着荔枝汁。三天前他抱着我坐在兴庆宫的水榭里,亲手剥开岭南快马送来的鲜果。可转眼间那些甜腻的汁水就混着血锈味凝固在记忆里。叛军的喊杀声追着我们的车驾,母亲把我按在怀里,我能感觉到她胸腔里急促的震动。三十八岁的寿王妃崔氏,我的生母,此刻褪去了所有华贵,颤抖的手指死死扣住我单薄的肩膀。
在咸阳驿站歇脚时,我亲眼看见禁军举着火把围住了祖父的营帐。陈玄礼将军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的士兵像一群饥饿的狼。杨国忠的人头被长枪挑着扔进泥地里时,我吐在了自己的衣襟上。母亲突然扳过我的脸,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适儿,把眼睛闭上!\"可我还是从她指缝间看见了玉环姑姑雪白的绫罗飘过树梢,像断了线的纸鸢。
跟着祖父逃到成都的路上,我学会了用草根解渴。曾经含在嘴里的金匙变成了带倒刺的马鞭,有天夜里我蜷在破庙角落,听见父亲低声对李辅国说:\"再饿也不能短了圣人的荔枝。\"那时父亲还是广平王,他的蟒袍下摆沾满泥点,可眼睛亮得吓人。后来我才明白,那团火早晚会烧到大明宫的屋檐上。
宝应元年四月,父亲在灵武登基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俘虏营里嚼着发霉的粟米。史朝义的军队把我们这些宗室子弟当牲口圈养,我的堂兄建宁王李倓就是被活活饿死的。有天夜里叛军喝醉了,我趁机从尸体堆里扒出半块胡饼,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人的牙齿真的能咬穿自己的嘴唇。
等到郭子仪将军的骑兵踏破营门那天,我的左耳已经听不清声音了——三个月前有个叛军百夫长用刀鞘抽碎了我的耳鼓,只因为我在他经过时没及时跪下。母亲扑过来抱住我时,我闻到她身上陌生的檀香味,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新封的独孤贵妃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