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宫墙总带着湿漉漉的青苔味,就像我们司马家的气数,黏腻又挥之不去。我出生的永和十年春末,父皇在显阳殿抱着我转圈时,殿外的梧桐叶正滴着谷雨。乳娘说那天的雨帘子把飞檐上的脊兽都浇透了,可父皇偏说我眉眼像祖父简文帝——这话后来成了宫中禁忌,毕竟祖父在位八个月就被桓温逼着让了玉玺。生在司马家,长得像祖宗反倒成了催命符。
七岁那年跟着兄长德宗进崇文馆,太傅教《千字文》的声音活像庙里敲木鱼。我盯着兄长握笔的手,他总把墨汁甩到绢帛外头,临的《急就章》活像蜘蛛爬。有次他忽然指着铜雀灯问我:\"德文,烛泪像不像糖霜?\"我看着他被烫出泡的手指,突然明白母后为何总在夜半叹气。后来太极殿的龙椅硌得他坐立不安,群臣山呼万岁时,他数屏风上仙鹤的样子,倒比批奏折时清醒得多。
元兴二年腊月的事我记得格外清楚。桓玄的叛军踏破朱雀门时,我正躲在太液池的假山洞里。池面被马蹄震得直颤,锦鲤疯了似的往荷叶底下钻。尚书令王谧的白胡子沾了血,桓玄的剑尖抵着他喉头:\"听说你会观星?\"老头儿脖颈喷出的血雾溅了三尺远,把汉白玉台阶染得活像打翻的胭脂盒。那夜我蜷在母后膝头,她衣襟上的沉香味混着血腥气,说话时胸腔嗡嗡震着:\"德文,记住这味道,这是我们司马家最后的体面。\"
刘裕第一次让我脊背发凉,是义熙三年在长乐宫西廊。那日我抱着新得的《战国策》抄本路过,听见这位北府军出身的武夫正在训人:\"尔等吃着佃户血汗,可知稻穗要弯腰才能割?\"被他呵斥的琅琊王氏子弟涨红了脸,草鞋上的泥印子踩在金砖上格外刺眼。后来广固城破的战报传来,捷报里夹着的阵亡名单足有三指厚,刘裕却把南燕皇族的头颅装在木匣里,当作重阳节贺礼送进宫中。
安帝义熙十四年的冬天冷得邪乎。兄长咽气那晚,我跪在式乾殿的青石地上,寒气顺着膝盖往骨髓里钻。张太监端着杏酪羹的手抖得像风中秋叶,银匙碰碗的脆响里,兄长忽然指着梁上的藻井笑:\"看,金龙在吐珠子\"话没说完就栽倒在龙纹凭几上,七窍渗出的黑血把十二章纹衮服染得斑驳。帘外王韶之的佩刀映着烛火,刀鞘上的血槽让我想起桓玄杀人那天的台阶。